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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雨下得很突兀,全然没有什么征兆。

虽已过了清明时节,但在这绩溪县里,阴雨天里却仍颇有寒意。

那些挽着浣衣的大篮子,从溪边快步奔回家的女郎,全不见有什么夏花的灿烂,反倒因着这寒雨,显得很有些凄楚。

少年倚着院子外头屋檐下看雨,连雨滴把他那月白交领道袍的袖子打湿了,也没有见他去理会。只因他看着把鞋子提在手里的霍家姐姐,便觉得这雨,如是她这几日里,偷偷的低泣。

她不高兴,少年知道她这几天都很不高兴。

“霍家姐姐,过来避避雨!”胡宗宪略有些急了,站直了身体,大声地招呼着那个拎着鞋子、提着粗布裙裾的高挑姑娘。

这就让雨里的那些女人们都大笑起来。

大家闺秀当然要笑不露齿,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要缠足等等,但她们这些得自己去小溪边洗衣服的妇人,所谓不施粉黛、荆钗布裙,哪有这么多讲究?当下西边街头的五婶就大笑着道:“胡秀才知道心痛人了啊!”

却又有听着东边巷头的六姑接着起哄:“可这俊俏秀才,就只有这一张嘴巴,真要有心,也不见捎把伞过来接接?”

霍家的姑娘被取笑得俏脸发红,所幸这雨渐大,那些三姑六婆的嘴舌,总抵不过雨寒,匆匆便过了去。这十五岁胡哥儿,可没有霍家姑娘那么老实,他热情招呼着其他妇人:“五婶、六姑,别走那么急啊,难得诸位长辈愿意教诲我,我胡宗宪今天就在这里,好好听听诸位长辈金玉良言啊!”

又没谁真是傻子,这小门小户的院子,门口那屋檐长宽,胡宗宪和霍家姑娘这么一站,就没位置了。谁要真留下来跟他说什么金玉良言,那站在露天淋雨吧!

她们谁不知道?这胡家小哥向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啊。

“你不读书啊?我回家了。”霍家姑娘待得那些三姑六婆都拐过街角了,却是跟胡宗宪这么说道,因为她家,就在胡宗宪家隔壁的那个小院子,这也是三姑六婆会起哄的原因——她走快就三四步,就到她自己家门口了,胡宗宪叫谁避雨都成,叫她来避什么雨?

“这不都中过秀才了嘛,书总要慢慢读的嘛。对了,你哥要逼你嫁人?他欺负你?曼殊姐姐,你只管跟我说,他敢欺负你,我两指宽的纸条,往衙门里递,弄死他!”胡宗宪咬牙切齿,说得煞有其事。

霍曼殊轻轻踢了他一脚,却是白了他一眼:“胡说些什么?现在长大了,你别老叫我闺名。我哥怎么会欺负我?我心情不好,是他这趟回京,只怕要吃挂落了。”

说到此处,却是眼角泛红,她哥哥要吃挂落的事,恐怕是不小的。

胡宗宪看了一下渐渐小了些的雨,却从怀里摸了个用荷叶包裹着一块绿豆饼,塞给霍曼殊:“这下雨呢,你吃点东西垫肚,吃啊,我饿了的时节,去你家啃锅巴没客气过!”

这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发小,霍曼殊看着左右没人,便也几口吃了,不是逢年过节,普通人家,要寻糕点之类,其实也真的少见,所以吃了那块绿豆饼,她倒是冲胡宗宪点了点头:“好吃!”

胡宗宪瞄了她一眼,却没有说话,只是那得意的神色,写在脸上,专门留给她的,自然是好吃。她挽着竹篮,看着雨也渐小,却就对他说道:“我回家了,我哥说全无进展,明天就要回京复命,唉,总得给他打点好行装。”说到后面,眼泪却便下来了,“他说这次回去,只怕不是押人进诏狱,是自己得进诏狱了。”

胡宗宪抢过她挎着的篮子,递了手帕给她,自己却跑出屋檐四五步,直接把那篮衣服放在霍家小院门口,然后才转身奔回去,对着擦干了眼泪的霍曼殊说道:“你别哭,我就怕你哭。他到底犯了什么事?看来霍家大郎真有大本事,要谋逆啊!”

听着他的话,她气得作势要打他:“不许胡说!你再这样,我便不理你了!”

“好好,我不胡说,你总得告诉我,他招惹上什么事?反正明显他也是无法可想,跟我说说,我还能给他想条生路呢。”胡宗宪这么向霍曼殊问道。

但霍曼殊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他,霍长觉惹上的事到底是啥,因为她也不太懂,但的确现在也无法可想,胡宗宪也是在这县城的少年里,出了名的诡计多端,再说也是有秀才功名的读书人,让他出个主意,却也是不差的。

所以她回得家去,便劝了霍长觉来找胡宗宪。

霍长觉蹲在霍家正堂的屋檐下,咬着草根一言不发。

“那行,你回京去领死吧,曼殊姐姐有我照顾着,没你来烦她,保管日子过得舒心,明年清节我给你烧多几张纸,行了,滚蛋吧!”胡宗宪对着霍长觉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,作出驱赶的手势。

霍长觉当场就笑了:“小子你犯了痰么?你家爷爷是锦衣卫!这是我家!”

“让你滚回京去啊,再说住这片的,谁家不是锦衣卫?”胡宗宪就皱起眉头,侧着脑袋望着霍长觉了,他真不知道这厮在骄傲什么。这一片,祖上都是锦衣卫军籍的啊,吓唬谁呢?

听着这话,霍长觉想了想似乎也对,但他很不甘心啊,去县衙里,上到知县下到捕快,那都对他客客气气,就算他回京要领罚,但至少在这县城里,官吏该有的礼节都有啊,他觉不能在这邻里少年前面丢了面子,一拍胸膛沉声道:“小子放肆,堂堂锦衣校尉在此!”

胡宗宪听着一副受惊吓的模样,上身往后缩了缩,望着霍长觉说道:“嗯,你要在汉代,说你自个是西园八校尉之类,那是大人物,典军校尉是曹操、中军校尉是袁绍,多大的人物?那我也只能纳头就拜了。”

这话霍长觉爱听,但没等他露出笑脸,却听着胡宗宪又说道:“可这锦衣校尉,连个小旗都不是,我真不知道,有什么值得你拿出来说的?咱们这片,世代锦衣卫出身的人家,我感觉脸都让你丢到京师去了!”

“行了,说事!你都没路了,别撑了。”胡宗宪也不耐烦跟他白话。

霍长觉倒就老实开口,只是这一开口,却尽是血腥气息:“人命案,十几个案子,十几条人命!破不了。”

胡宗宪一个十五岁少年,哪怕中了秀才,能给他想出什么生路来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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