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祐薇蹑手蹑脚将屋内的灯打开,往沙发上一看,吓了一跳。

姜奶奶正坐在沙发上满眼严肃的盯着她看。

问:晚归被长辈抓包该怎么办?

“哈哈哈,奶奶,我刚刚和小晴吃了顿夜宵才回来的。”

祐薇表示先不要慌,撒个小谎即可度过难关。

“小晴妈妈刚来问我抓药,说你根本没去她家。”

姜奶奶会做治脑袋疼的中药,经常有院子里的人来家里找她。

怎么偏偏这么不赶巧呢……

祐薇低着头,手指把弄着,呆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
许久,沙发上的老人轻轻叹了声气:

“薇宝,奶奶不怪你,你大了,有自己的思想,爷爷奶奶老了,总有一天会离去,泽桑和书锦过段时间回来了,你和他们去青城吧。”

姜泽桑和宋书锦是祐薇的父母,一直在外地工作,很少回来,所以祐薇和他们并不亲昵。

闻言,她立马抬头,惊喜道:“爸爸妈妈回来了?”

眼中的喜色藏不住。

幼时的祐薇并不懂离别是什么东西。

或许是眼泪,爸爸妈妈走了她总是偷偷抹眼泪,又或许是零食,奶奶说他们下次回来会带好多好多好吃的。

离别被美好化,小时候的祐薇开始每天翘首以盼,可是这种东西却屈指可数,一年到头她也只能见到一次,渐渐的,她长大,​不再执拗的想要拥有,关系一次比一次来的更冷淡。

到了青春期的她与普遍的孩子一样,不想要交流,尤其是不亲而且对她不由分说的父母。

他们总说,只要你开心就好,可当拿到不及格的成绩单时,却发愁的质问她为何不努力些;​他们说,我们不会干涉你的想法,可人生被他们掌控时,却轻飘飘的一句,我都是为你好。

祐薇犯了难,困在了他们矛盾的思想里。

幼儿园同学们日常的聊天:a说妈妈给她买了漂亮的新裙子,b说爸爸带他去了动物园看熊猫,祐薇说,奶奶昨天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。

c问她,​你怎么不聊你的爸爸妈妈?

祐薇答非所问,​我有爷爷奶奶。

爸爸妈妈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?她还有最爱的爷爷奶奶不是吗?

可小小的她内心也渴望着父母的爱,她偷偷羡慕着那些被爸爸妈妈疼爱的小孩。

大了些欲望便没来的强烈了,祐薇可以自己做一桌好菜,家里的灯泡坏了自己换,长大自己打零工赚钱,爸爸妈妈能做的她都可以做,有时候想想,其实也没那么重要。

嗯,不重要。

街坊邻居夸她懂事听话,她也这么觉得,这是她应得的夸赞。

晚上她却总是忍不住想,邻居们会告诉爸爸妈妈她很乖吗?

会劝劝他们多回来看看她吗?

结果是没有。

爸爸妈妈再也没回来过,她也再也没有经历过‘离别’那种东西。

‘离别’变成了天人两隔。

得知死讯的那年她刚刚大一,坐了很久很久的火车风尘仆仆赶回去,路上颠簸,她一滴泪也没流。

可苦了爷爷奶奶,一把年纪哭成了泪人。

到家后,她没哭,戴孝衣,她没哭,吃酒席,她也没哭。

下葬那天,大雨,两个棺椁就这样被几人合力抬进了深深的土坑。

祐薇那才意识到,那里面是她的爸爸妈妈。

她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。

雨水肆无忌惮打在她的脸上,水滴滑落,她不知道那是雨还是泪,直挺挺的站着,寒风在她的心脏刺穿了一个洞,争先恐后的往里钻。

她跑到土坑旁,艰难蹲下身,不顾他人的眼光,撕心裂肺,大声放哭。

她还没来得及抱抱他们,没来得及说一句再平常不过的‘我爱你’​。

她总以为​还有时间。

她总以为还有以后。

可她没爸爸妈妈了。

回过神后,两行清泪流挂在脸上。

祐薇抬起手擦去,又笑了笑:“奶奶,我不走,我就要陪着你。”

记忆中,今年姜泽桑他们并没有回来过,是什么……是什么又被改变了,他们又为什么提前回来了?

“奶奶,爸爸妈妈为什么突然回来呀?”

祐薇走上去,也跟着坐在了沙发上。

“这具体我也不知道,似乎好像是晏楚那孩子的母亲病重,你妈心里牵挂的很,急着要回来探望探望。”

顾晏楚的母亲……

祐薇眸色一深,开始回忆。

记忆里顾晏楚的母亲是在他高考后突然去世,那年他十八岁,刚拿到心仪大学的通知书,正是用钱且还记事的时候。

母亲当年执意要嫁给他的父亲,所以早与家里人断了联系。

亲戚们个个都想着养他得浪费钱,最重要的是怕养大并不重情义,变成白眼狼后翻脸不认人,所以在多方义正言辞的推脱下,顾晏楚被爷爷奶奶带回了老家。

这就是最大的变革,祐薇与顾晏楚彻底失去了联系,少女青涩的爱恋不得不终止。

后来,听街坊邻居们说,他的爷爷奶奶待他很好,他也很听话的总是利用闲暇时间帮爷爷干农活。

得到他一切安好的消息时,祐薇也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执念。

可是好景不长,厄运似乎专挑苦命人,而顾晏楚,就是那个一生都活在苦里的孩子。

*

老家那片高高的青纱帐,有风吹过时,一排排、一列列玉米的叶子会沙沙作响,无边的绿意卷起千层浪,将天地间都给扯满。

那片玉米地很大,爷爷奶奶带他回了家,他坐在破烂的三轮车后,迎着风,是夏天。

刚下过雨的土路,泥泞不堪,他的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不由自主的晃动。

妈妈上救护车前的最后一句话,是让他好好活着。

可是他以前想的是,妈妈不在了,他也就不活了,他无法想象到没有妈妈的生活该怎么过。

妈妈还是死了,走的很安详,他连哭都没了力气,悲伤未过,又被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亲戚的纷争之中。

他们彼此各有各的说辞,巧言令色的语言接踵而至,丑恶的嘴脸叫嚣着对方。

他不怪他们,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累赘。

“他是你弟弟的儿子,你不养着谁去养啊?”

“去**的,你怎么当着孩子的面说出这种话?你还是他亲叔叔吗你?”

“你是他的亲姑姑那你养啊。”

“凭什么是我不是你去养啊?”

……

吵,好吵。

他想睡一觉,然后做一个梦。

梦里要有大大的房子,一定要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,因为妈妈最喜欢花了。

对了,还要有一个健康的妈妈,一个能活到一百岁的妈妈。

他想他会一直幸福下去。

在梦里幸福下去。

“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禽兽!都别吵了!这个孩子我来养,他妈的,我还就不信了,养个孩子还养不成了?”

陌生的声音充斥着耳朵,顾晏楚的手被一双沧桑的手紧紧握住。

梦醒了。

从梦里​救出他的人是只有过几面之缘的爷爷和奶奶。

是除了妈妈……最亲、对他最好的人。

他被带回了新家,坐上了三轮车,长途跋涉,来到了爷爷奶奶生活的小村庄。

顾晏楚坐在车上,转头望去​,周围长长的玉米地一直蔓延到了天边,像一片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,层层叠叠的叶片在风中摇晃。

如同跳动的生命旋律,带来了生的希望。

夕阳的余晖照耀在他的脸庞。

妈妈,​或许你说得对,我该好好活下去。

这是他此刻的想法。

在经历了彷徨、无措、想过一了百了之后,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希望。

那一大片的绿色,让人看见了希翼。

春暖花开,面朝大海的房子,他也想让爷爷奶奶住进去。

默默的,少年悄悄攥紧了双手,暗自立下了目标。

妈妈,后来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难过。

爷爷奶奶对他很好。

村里的鸣鸡一叫,天微亮,爷爷便扛上了锄头,走上了田埂,挥舞着锄头,将杂草锄掉。

奶奶去集市卖完一天的菜后,​总会带回来他最爱喝的茉莉牛奶。

为他缝制的冬天的新衣服,用了好多好多棉花。

他想那一定会很暖和。

屋子里总是欢声笑语的。

妈妈,请你放心,我很幸福。

后来的后来,顾晏楚学习过后的闲暇时间,也跟着爷爷早起,帮他锄掉田埂里面疯长的杂草。

那些杂草多而密,生命力顽强,似乎永远也锄不完。

可他不厌烦,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也让他甘之如饴。

某天清晨,一如往日,他遇见了那片玉米地的主人,是个比爷爷年纪小一点的老头,双鬓斑白,模样和蔼可亲,村里的人都喜欢叫他玉米爷爷。

玉米爷爷对顾晏楚很好,每逢他路过,总会掰下几个最大最甜的玉米给他。

他喜欢这个玉米爷爷。

妈妈,我想我会一直幸福下去。

也许。

……

变故来的太突然,顾晏楚倒在了那片高高的青纱帐里。

那片——曾在他人生最绝望时,给予他重新活下来的勇气的玉米地。

不久前,爷爷不小心因为摔了一跤把腿摔伤而不能去锄草,那天清晨,顾晏楚独自一人出发了。

农村的空气清新,天微亮,路上的行人很少。

路过那片玉米地,无数的叶子被风吹的微微动,玉米爷爷正佝偻着腰,费力的想要背起一箩筐的玉米,可他直起腰时,一个又一个玉米却争先恐后的掉了出来。

“小楚,可以帮帮爷爷吗?”

“好。”

少年应着,将锄头放在路边,轻盈一跳,稳稳的踩在了倾倒的玉米叶上。

他弯腰,将散落一地的玉米一个一个捡起装回箩筐里。

“小楚真是年轻力壮啊。”

玉米爷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
“没有,我爷爷也很……”

厉害的。

男孩的话戛然而止。

明天和意外,你永远也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来。

后脑突然传来剧痛,少年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向那个,如往常一样总是笑吟吟的给他玉米的玉米爷爷。

“村里已经好多年没有男学生了,谢谢你,小楚,出现在爷爷的生命中。”

他的手中拿着一把铁锄,锄尾带着鲜红的血迹。

“咚。”

又是一瞬,他举起铁锄直直的打在了少年的右脑。

来不及思考,铺天盖地的痛感与眩晕感如潮水般袭来,顾晏楚无力的倒在了地上。

眼前是绿油油的一片,还有湛蓝的天空。

有人说,人在濒死前会看到最想见的人。

脑海浮现了爷爷今天早上那张刻满岁月痕迹的脸,小老头乐呵乐呵的说:“小楚啊,早点回来,今天咱们吃你最爱吃的红烧鱼。”

……

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。

不,不行,他还要活下去……

还有爷爷在等他锄完草回家吃饭……

他还没穿上奶奶为他冬天织的棉袄呢……

活下去,顾晏楚。

活下去。

这个声音充斥着脑海和神经。

男孩十指突然死死**了湿润的泥土里,眼角泛红,嘴里发出嘶吼,用尽了全力向前爬。

妈妈,可不可以保佑一下我,保佑我活着回家,就一下,可以吗?

求求上天,可不可以有人,有路过的人来救救他……

他真的……还不想死。

……

奇迹并没有发生。

那片玉米地生的好高好高,遮挡住了他所有的希望与光。

他怎么爬也爬不出去,​没有人来救他……

顾晏楚忘了,他从来就是一个,不被神明眷顾的人。

野草是除不尽的,就像他的苦难。

为什么,为什么他连活着都是奢望。

指尖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,血染红了黑色的泥土。

少年微微叹息,放弃了挣扎,绝望的等待死亡的来临。

后面的人追了上来,紧接着的就是**撕裂般的疼痛和污秽不堪的言语。

恶心。

好恶心。

可他已精疲力尽,连动也动不了。

太阳这时升了起来,透过叶间的缝隙,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了少年的脸上。

微风拂过他的脸颊,连带着周围沾满了他的血的叶片也轻轻刮过,痒痒的。

阳光好刺眼啊。

他想抬手去遮挡,后知后觉才发现右手没了知觉。

看去时,对上了玉米爷爷那张笑盈盈的脸,以及……被锄头砍断了的他的右手。

“小楚,想要一辈子和爷爷在一起吗?爷爷帮你好吗?”他贪恋的看着他的脸,语气近乎疯狂。

顾晏楚转头,呆呆的看着天。

算了。

他好累啊。

就这样吧。

他回不去了。

对不起,爷爷奶奶,他真的,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。

但还是没能让你们如愿住进大房子里。

都是……他的错。

“小楚,你就像天使一样出现了,爷爷知道你很痛苦,爷爷帮你结束痛苦。”

好。

他心里默默应着。

眼前的天被锄头占据了位置,提起,重重的落在了他心脏的位置。

妈妈,我想我会幸福的。

下辈子。

想着,顾晏楚闭上了眼,一滴泪从眼角滑落,掉在了身下血迹开始干涸的叶片上。

*

如果有来生,要做一棵树,

站成永恒。

没有悲欢的姿势,

一半在尘土里安详,

一半在风里飞扬,

一半洒落荫凉,

一半沐浴阳光。

非常沉默、非常骄傲。

从不依靠、从不寻找。

如果有来生,要化成一阵风,

一瞬间也能成为永恒。

没有善感的情怀,

没有多情的眼睛。

一半在雨里洒脱,

一半在春光里旅行;,

寂寞了,孤自去远行,

把淡淡的思念统带走,

从不思念、从不爱恋;

如果有来生,要做一只鸟,

飞越永恒,没有迷途的苦恼。

东方有火红的希望,南方有温暖的巢床,

向西逐退残阳,向北唤醒芬芳。

如果有来生,

希望每次相遇,

都能化为永恒。

————三毛

《北飞的候鸟》

顾晏楚将课本合上,看向窗外,一片翠绿。

“小楚,快来吃红烧鱼。”

是爷爷在叫他。

“好。”

他应着,缓缓从凳子上站起身,走向窗前。

起风了。

叶片在沙沙作响。

他抬手,将窗户关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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