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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章

弄巧成拙

乔家并未撤回状纸,长风大感意外,他一身锦绣绫罗地跑到乔家,又说那些狠话,就为吓吓他们,再难办的案子,苦主撤了状纸还有什么可说的?可乔家没撤,从五品的医官他们不怕,国公府他们也不怕。这是长风不曾预料的,他十五岁的小脑瓜里,能想出的主意有限,但回想起那日,他向黛秋说了,一定会救出萧供奉,现在看来,着实难办了。

“大爷!”德䘵连滚带爬地从院外一路跑进来。

德䘵是长风中毒之后挑上来的,原为他老实本份,又懂规矩的好处,从未见他如此狼狈,长风皱眉看向他。德禄似并未察觉自己的失态,径直跑到长风身边,小声耳语几句,长风猛地站起:“怎么会这样?”

德䘵满脸愁色:“这谁能想到?大爷,你说咱们……”德䘵说不下去。

“这下可糟了。”长风几乎站不稳,一手狠狠抓着德䘵,“快,更衣,备车,咱们去萧家。”

德䘵不敢多问,跋腿要跑,长风却没松开他的胳膊。“德䘵。”长风慌张地坐了回去,指尖微微发抖,“你说咱们是不是闯祸了?”

德䘵挣脱不开,只得缓声劝慰:“爷,咱们……这也是……好心……”

乔家夫妇死了。家中老仆晨起往主人房里送热水,看见乔老爷七窍流血,双眼外凸如牛,死在床上,而乔夫人盛装打扮,妆容精致地死在他身边。老仆被吓傻,半晌才想起叫人来。衙门派了仵作来验尸,乔老爷系中了烈性毒药,而乔段氏死于吞金。

德䘵在长风的授意下,对段氏说了乔老爷的一切外宅,并他已经有了子嗣的事,大约不久,段氏这位正室夫人也要下堂去了。长风的本意是离间这对夫妻,好让其中一个开口,甚至撤状,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。

杜氏稍晚得了信儿,也是一惊,然而比之少不经事的长风,她立刻想到萧济川,苦主双双不在,那他的案子才真叫说不清了。此前大理院就想要坐实济川的罪责,如今人家是满门皆亡,乔段氏吞金,那必是自杀,若坊间传出一星半点,他夫妻是因思女而亡,那别说济川的命,连他的一世名节也就完了。

杜氏忙命福妈备车,她要亲去乔家看看情况。“我劝太太别去。”福妈紧紧握了杜氏的手,“若让左邻右舍知道咱们是被告家的人,可怎么处?咱们是怎么知道的?谁报的信儿?谁传的话儿?越发坐实了咱们参与其中。”

杜氏反握住福妈的手:“那可是一家子,若就此惹上民怨,那老爷……”

“太太去又能做什么?”福妈苦劝道,“这个节骨眼儿,咱们做也是错,不做也是错,不是老婆子我说造孽的话,就是咱们去给乔家收尸,也会被人指摘。这个工夫,太太该定下心来,想想怎么救老爷。听说那乔家的准女婿现在刑部改的那个……法部供职,老爷的案子早晚要呈上去,他能放过咱们?”

福妈几句话说醒了杜氏,她似才六神归位,打起精神:“跟我去书房,所有银钱账目全拿来,这事拖下去,要打典的关口太多,打紧的,把手上田地铺面抵出去,换些银子钱,哦对,还有我的首饰……”

黛秋拉着蓝乔躲在正房外,一句一句听得清楚,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,蓝桥机灵地拉走黛秋。姐儿俩个才藏好,便有小丫头提了暖壶往杜氏房里换茶水。

“姐……”蓝桥抬头看向黛秋,“他们会放萧伯伯回来吗?”

黛秋低头,正对上蓝桥的一双大眼睛,她勉强含笑,用力点点头,拉起蓝桥就走。

乔家的噩耗就像风吹过这表面繁华实底破碎的京城,不过小半天的工夫就被散布得哪哪都是,狱中的萧济川也从贵宝嘴里得了消息。他早知道乔家夫妻不睦,男人为女儿的死而伤心过度是不可能的,那最有可能的是,有人害死了乔家的人,这样他们就成为永远的“苦主”。

“你……”这是萧济川唯一能想到的原因,“就为几张方子,你害了人家满门?”

“瞧您说的,萧供奉……哦,不是,今儿早朝时,老佛爷准了大理院的折子,革了您在太医院的品级。萧济川,你别再犯糊涂,自来我要的东西,没有到了手的。连这种地界,我都能让你们夫妻俩见上一面,我贵宝想做的事,就没有做不到的。”

萧济川惊讶地看向贵宝,只见他得意地道:“打量着我那傻外甥能救你脱困,你就错了主意,我才在政务处打听了,骆麟领平乱的差事做得好,今上下谕命他整理地方,一时半刻回不来,如今已经没人能救你了。还有……”

贵宝吊稍眼瞥向萧济川,冷笑道:“骆麟把文家的家眷偷偷运回惊,别打量我不知道,你们萧家前些日子办了一堂白事,那死鬼女人是谁呀?要不要我上道折子,偷送家眷进京,阵前动摇军心,文籍是死有余辜,他女人去了也就去了,可那个孩子还活得了吗?”

“你……”萧济川狠咬槽牙,怒向贵宝,“可惜这绫罗裹了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!我萧家与你何愁何怨?乔家又与你何仇何怨?人命在你眼中草芥不如,你……你……”盛怒让济川语塞。

贵宝却一点都不生气,连他脸上的笑都不是嘲笑:“萧济川,老乔家那两口子的事儿,说不是我,你不信,我也懒得跟你说,眼巴前儿这事我倒要跟说讲明白,你不交方子,你的命不要也罢了,你家人的命,哦对了,还有文家的后人,他们的生死可都在你手里。”

“满门抄斩要上达天听,法部复议,贵大爷,你也别忘了,除了造反作乱,本朝再没定过这样的重罪。”济川几乎将牙咬出血来。

贵宝冷笑一声:“瞧您说的,血了呼拉的,还满门抄斩,多渗人!我只是估摸着,你的妻小未必经得起流刑,如今关外可不太平,我怕她们到不了柳条边儿就死在道上了。至于骆麟那个窝囊废……”贵宝不悄地冷哼一声,“惠春格格绑你的时候,他敢放个屁吗?抬举他,他是我们家姑爷,不识抬举,他就什么都不是。所以,萧济川,识时务者为俊杰,死守着秘方还是给他们一条活路,你掂量掂量吧。”贵宝说完转身就走。

萧济川手脚冰冷,连追上去骂两句的力气都没有了,几天前,他那句“医不可欺”还说得铿锵有力,然而眼下,他却不得不承认,他如同这牢房里最小的一只虫子,被碾死也不过是别人一手指头的事。

或许是行医久了,他看过太多的生死,失了自己这条命似乎也不那么可怕,可是发妻爱女,还有文家所剩下的唯一血脉……

济川心疼得几乎呕出血,一个人怔怔地委顿在地,连狱卒送晚饭来也不曾察觉。

“萧供奉。”来送饭的竟是牢头,手中的饭食虽清淡,到底是些可吃的东西,“上次您给我的方子,我那小子吃了,已经好多了,我们穷人家没甚谢的,这饭食是我自出钱置的,您好歹用些。”

济川缓缓扭头看向牢头,几乎不认得他。牢头慢慢摆上饭食:“供奉,自您进来,说句难听的,这牢里倒像得了宝贝,都知道您的本事,却不知您这样好心,我们哥儿几个算得了便宜。如今这情势,我虽不知您犯了怎样的大错,但那位贵大爷权势通天,他能来,您就必有一条活路,说句不该我说的话,你如他所求,活了这条命再说。”

济川有些意外地看向牢头。牢头勉强笑笑:“我们长年在这牢狱里,什么事不打听,您别见怪,我这真是一心为了您,平常官司到不了我们这儿,进了要么服法结案,要么是自绝撤案,不然没个了局,您有第三条路可走,自脱苦海,还不累及家人,何不走走试试?”

见济川不说话,牢头也不便多说,自去了。直到银月升空,济川才踉跄着起身,在阴暗的牢房里走上一圈,自来了这里,他只顾着这场无妄之灾,连周遭是个什么样子都没看清。一阵暖风从高高的牢窗吹进,原来已经是春天了,庭院里的老杏树必是花冠如火,风吹落红,那是杜氏最喜欢的景色,济川迎着风,理一理毛燥的发辫,面上不由含了一丝微笑……

梆鼓三响,黛秋蹑手蹑脚地进了书房,从怀里摸出一早准备好的火折,鼓捣半天,才点起墙角的小蜡头。蜡是她白日里悄悄放在角落里的,萧济川半辈子醉心岐黄之术,所以书房里只有医书,分门别类垛在书架上。

黛秋这几日常常偷往这里翻看医书,总想找到更有力的证据,证明父亲没有医死人命。她端着小蜡往书架上照一照,心下不由一惊,书架空无一物,昨天满架的书全都不见了。

“姐,你在做什么?”黑暗里,蓝桥的声音惊了黛秋一跳。

“姐,你要找书吗?我知道它们去了哪里。”蓝桥说着拉起黛秋的手便向外走。

原来傍晚,蓝桥小解时,看见杜氏和福妈两个带着丫头们来来回回地从书房里搬书出来,这原不是大事,可她们蹑手蹑脚,又绕到后院,似不想让黛秋知觉。

原来后院因着许氏过世不足百日,便一直没让黛秋搬回去,加之黛秋要照顾蓝桥,便一直在前院东厢住着。此时已有点点火光闪出,黛秋几乎不敢相信,拉着蓝桥几步跑至后院,并不见其他下人,只有杜氏带着福妈立于篝火前。黛秋几步跑过去,竟见那熊熊燃烧的竟是一垛一垛的书,隐隐有酒香飘来,那书上竟被淋了酒。

“妈,这是做什么?这是父亲的心血!”黛秋说着便要冲上去抢书,杜氏同福妈一边一个死死拉住她。

“是你爸爸让我做的,他说……以后萧家的人再不行医。”杜氏盯着火焰,晃得她眼睛疼,可远比不上她的心疼,萧家几代人的传承都被她一股脑儿地丢在火里,如果可以,她想把自己也烧在这火里。

乔家一门尽丧,小案变作大案,眼下只怕再难翻案。杜氏只觉万念俱灰,若不是尚有黛秋、蓝桥,她愿与丈夫同生共死。

“好孩子,待你父亲安然出狱,咱们一家子游山玩水,再不做这一行。我也奢望咱们家从来没有过这些书,没人是大夫,不会给人看病,谁生谁死也赖不着咱们家。”

杜氏的声音响在夜里,无比凄凉,她松开黛秋的手,一步一步走向火堆,上面一层的纸页几乎燃烧殆尽,杜氏回手拾起地上一根粗树枝。用树枝挑起那火上面一层纸灰,下面原没烧起来的书籍因为窜了火,过了气,也狠狠地烧起来,宣纸立刻化为飞灰,一点细碎的火星随烟升起,从杜氏的面前飘过。“火烧胸前暖”,杜氏忽然一笑,只觉这些天的煎熬似也随之一炬,她丢下树枝,转身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前院。

福妈还没回过神来,忙跟上去,又实不放心两个孩子守着火堆,左右为难,抬眼正看见百花穿着中衣,慌里慌张地跑来找人。

“作死的小蹄子,姑娘小爷都在外面半天了,你在房里挺尸么?”见百花来了,福妈也松一口气,小跑着追杜氏去了。

百花被骂也顾不得没脸,跑到黛秋身边:“姑娘和小爷又出什么妖蛾子?在半上不睡觉,跑到这里来烧……”百花似乎才意识到一件事,“这……这烧的什么?”

“医书!”黛秋不说话,蓝桥代她回答,“不是姐姐烧的,是大娘烧的。”

百花几乎惊掉了眼珠子:“老爷的医书?太太……疯了?老爷……咱们家……那咱们……”百花急得快要哭出来,只见蓝桥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卷包的札记。

“这……这是什么?”百花不常进老爷的书房,却也看着眼熟。

“我在书架下面捡到的,这上面是萧伯伯字。我不敢拿给大娘。”蓝桥小声道,“我想给姐姐留个念想。”黛秋原本只看着那耀目的火堆,听见这话才回头,看向蓝桥手里的札记,一明一暗,她眼前有些发虚,看不清楚。蓝桥将札记塞进她手里。

“姐,这上面全是萧伯伯的字。我来了这里,萧伯伯常教我写字,他的字我是认得的。”蓝桥的小手与黛秋的手合握着札记,“写字很累人的,伯伯写了这么多,一定辛苦,咱们把它留下吧。”

许是因为皮料柔和,也许是蓝桥握了很久,黛秋竟摸到了微微的温度,她把札记慢慢裹里怀里,越抱越紧。黑暗中,蓝桥前襟盘扣上的照病镜竟火焰的照耀下,反射出一点光芒,正与黛秋身上的镜子交映成双。

黛秋借着这一点光芒才看清羊皮上魏碑体三个大字“行军札”,下面又一行小字:“发恻隐之心,救含灵之苦,吾之志也。”想起往日,父亲种种教导,黛秋的眼泪再忍不住,一双一对地落下来,她一手捧着札记,一手拉了蓝桥:“我们回去吧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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