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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

文家生变故

茶馆里,杜氏心中惴惴,孩子们左等也不回,右等也不归,欲打发福妈去找,可路上人挤,两厢里不见,只怕孩子们回来了,福妈还在找。正心焦时,只见长风、黛秋拉着蓝桥从门口走进来。

长风身上那件崭新的斗篷竟生生破了个破,把杜氏唬了一跳:“这是怎么说?赶是又遇见坏人了?”

长风才要答话,忽觉有人轻拉他,眼角瞥过去,却是黛秋轻轻揉了揉鼻子,长风会意,忙笑道:“没有的事,我们只是……”长风语塞,他不曾想瞒骗杜氏,所以事先也没想过其他说辞。

“都是桥儿不好。”蓝桥声音稚嬾,说话却极有条理,“桥儿乱跑跌倒了,长风少爷为了扶我被人踩了斗篷,是桥儿的错。”

杜氏这才瞧见蓝桥的身上也染了些灰泥,又怕孩子吓着,忙道:“不碍的,好孩子,街上人多,踩着你事大,只要人没事,旁的都不打紧。来大娘这里,你也逛够了,咱们可就回吧,回去再帮你换件新衣裳,可好不好?”

见杜氏一心只在蓝桥心上,长风与黛秋悄换了眼色,再不想这小人儿受了那样的惊吓,竟还能有条有理的哄骗大人,果然武将家的孩子有些与众不同。

就在方才,被救的女孩儿带着大家找到暗门,长风带人闯进去,里面是单辟出来很小的一个园子,院子里只一间大房,长风踢开门,里面竟有五六个孩童,皆与蓝桥年纪上仿,被捆了手脚,塞了嘴。黛秋分辨半日,正看见缩在墙角的蓝桥,便不管不顾,一头扑过去,先解了绑绳,才要揽进怀里,却见蓝桥摊开手,掌心一块破瓷片。他缩在角落并不是害怕,而是寻机逃跑,黛秋看看瓷片,又看看小小的孩子,一时竟怔住。

原来那两个贼人专是做这掳人、卖人的黑心勾当,方才撞黛秋只是在踩点,见他不过老弱妇孺,即便长风是有功夫的,也不过一个不经事的少年,极容易得手,才一路跟了他们。

长风忙命德䘵去报官,好在一切有惊无险,眼下,黛秋终于可以大大舒出心中那口气。长风极有眼色,纵不舍得走,也不得不朝杜氏又一深躬,告辞回去。杜氏是长辈,蓝桥又是孩子,主人家便只有黛秋去送客,她隨长风出了茶馆。瞧着杜氏看不见,才向长风深深拜下。

“这是做什么?”长风忙托她双肘。

“我谢你救了桥儿,不然我们全家都没法交待。”黛秋含笑望向长风,那书上写的,戏里唱的少,年英雄许就是眼前的模样,玉树临风,行侠仗义,庇佑弱小,黛秋心中满是敬服,“再替那些娃娃谢你救命之恩,一个娃娃一家人,长风少爷该叫少侠才是。”

一语说得长风脸红,他故意笑道:“你与他们并不相识,如何代谢?”

黛秋眨着一双漆黑的眸子,笑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老天爷派了少爷来救那些孩子,我替老天爷谢你。”

长风越发要笑:“这谢可大了去了。你方才也救了我,对了,可伤着你没有?”见黛秋含笑不语,好端端地站着,长风也暗笑自己蠢笨,“这点子不事不必放在心上。天也这早晚,姑娘快随家人回吧,救我的恩德,改日必登门道谢。”

眼看着长风作别而去,黛秋才随母亲携了蓝桥回去。杜氏并不知掳人的事,便如常看望许氏,给她讲几句灯会的事,又安置了孩子们睡下。谁知夜里蓝桥先是梦魇,后又通身滚烫。

彼时,黛秋已在前院侧厢里安置,听见正房开关门户,又有脚步声奔来走去,便知不是好事,忙披衣起身去看,只见萧济川急急奔向后院,必是有大事故,黛秋不及多想,便也跟过去。

蓝桥直烧得小脸通红,嘴里梦呓不断,济川诊了半日方起身写方子,命人回铺子里取药,又命福妈加上房拿铺子里制的牛黄安宫丸,又姜水研开灌下。“这是怎么了?”杜氏扶在丈夫身边,担心地道,“晚上还好好的,他小人家眼睛干净,难道是灯会上撞客了?”

“正月上元,阳气正旺,哪有这种事?”济川低声道,“看脉相倒是惊惧动肝,内风阳气沸腾,确是吓着了。你们出门子可遇见什么事?”

“嗐!”杜氏自以为知道内情,不由叹了口气,便将被人盗抢钱袋的事讲了遍,“我想这原不是大事,便没向老爷说。哦对,桥儿还在街上跌了一跤,险些被伤着,多亏了骆家哥儿。”

“爸,妈,还不只这些。”一旁的黛秋咬了咬牙,到底把自己只顾看烟火,弄丢了蓝桥,连同长风去救几乎遇险一起说了出来。

杜氏大惊:“这样大事你也敢瞒?万一有个一差二错,如何向文家交待?你……”

不待杜氏说完,济川忙拦道:“罢了,没事就是万幸。”说着将女儿挡在身后,向杜氏道,“你这几日也不好,回房歇了吧,这里有我。”

“你又护着她。”杜氏气道,“都是老爷惯坏了秋儿。今晚让她留在这里照看孩子,自己犯的错,受苦受罚都是自己的。”

“气话。”济川看妻子恼火的样子,忙低声陪笑,“她一个孩子顾着另一个孩子,我只不信你放心。”

“爸。”黛秋拉一拉济川的衣袖,“妈说得对,是我的错,我留下照顾桥儿。”

济川待要再说,却见黛秋紧紧抿着嘴,看向父亲的目光沉静却坚定,济川有一瞬间的恍惚,女儿明明只是个孩子,过了年也才十四岁,却着实变成个大人。

蓝桥退烧时,明纸糊的窗户已透进白光,黛秋与他喂药、擦汗,换中衣、掖被子,足折腾了一夜,百花早困得坐在脚踏上睡着了。黛秋拉了蓝桥的手,才发那小小软软的掌心竟有几点细小的口子,想是被碎瓷片割伤的,黛秋轻轻摸索着,指尖所触是无以言表的心疼。

“姐。”一个轻轻的气声,惊得黛秋猛地抬头,正与蓝桥弯成新月的眼睛相对。

“桥儿。”黛秋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,微潮的凉意,不由松了一口气,便愧悔地垂泪,“姐不好,没顾好你。你害怕怎么不说?姐可以陪着你。”

“姐,我不怕。”蓝桥的声音有气无力,脸上却仍是眉眼弯弯的笑意。黛秋不由握紧了他的手,虽不知道他们还能相处多久,黛秋只在心中暗自叮嘱自己,再不能让这孩子受一星半点的伤。

可惜天不遂人愿,还没出正月,有加急奏报传来,萧济川得了信儿便急匆匆赶回家。彼时,许氏已能在床前缓行几步,面色也日渐红润。杜氏正陪她说些家常,说起蓝桥懂事明理,虽是个小小的人儿,那行动作派竟活脱是文籍的样子。

提起文籍,许氏不免焦心,说着说着便滴下泪来,杜氏忙笑劝慰,又说起孩子们的年庚,总想打听文家大少爷,又不好就开口的。思来想去,杜氏再开口也不过几句闲话,眼看要冷场,福妈急慌慌地跑进来,先看许氏一眼,才向杜氏道:“老爷来家了,请太太往前院去说话。”

杜氏见福妈神色不对,又拿眼睛偷瞟许氏,心头顿感不祥。“你快去吧。”许氏含笑向她,“我好多了,亏得你常陪我说话解闷,这院子里只有你,又要帮我照顾桥儿,你且去忙,不必在这里了。”

“也无甚忙的。”杜氏故意不立刻起身,拉了许氏的手,“不过是我们家那位爷是个甩手掌柜,凡事不理,油瓶儿倒了都知道扶,想是又有什么物件寻不见了,我且去找了,打发他去,再来陪你说话。”

许氏含笑点头,杜氏强逼她不许起身,才笑盈盈地起身,与福妈一同出去,许氏目送她们离开,风吹合页发出“吱吜”轻响,许氏原本含笑的一双杏眼陡然暗淡。

杜氏小跑着赶至前院正房,萧济川正急得来回踱步,见杜氏挑了棉帘子进来,不由上前一把拉住,半晌说不出话。

杜氏不祥之感愈重,勉强含笑道:“老爷这是怎么了,有话只管说,可不带这样唬人的。”

“我……”话才出口,萧济川不由红了眼睛,索性将一张宫门抄塞进杜氏手里,“昨夜里八百里加急送进京的,这会子才从宫里传出来。”见济川神色慌乱,杜氏已知事有不好,忙展开细看。

原来是前方战报,那作乱的匪首自称真武大帝转世,平乱救民,迷惑众多百姓,又连同红灯罩、白莲教等教众,杂七杂八的队伍竟然成了势,结结实实是反上作乱。骆麟前往增援,也贼匪纠缠一处。与当地守军首尾不能相顾,就在几天前,文家父子战死军中,尸首被匪兵挂在参天老树的枝干上。

邸报上说,骆麟杀红了眼,威逼地方典首倾巢出兵,直扑贼匪老窝,那个转世的“真武”并没有刀枪不入的好本事,被骆麟砍了脑袋。今上见了急报龙心大悦,老佛爷颁下懿旨,重赏三军,旨到之日,骆麟官升两级,总领军政两务,剿匪务尽,责他全权处理清匪残余事宜。

杜氏颤了双手,那一张薄纸似有千斤重,再抬眼已是热泪盈眶:“老爷,这如何是好……”

萧济川紧咬槽牙,血红了双眼,只不肯滴下泪,半晌方一字一句道:“万不能走了消息。弟妹才好些,得这了个信儿可要她的命。”

“那……那……”杜氏深以为是,可隐瞒失亲之痛又似不妥,她一向拿得定,稳得住,此刻也慌了神,“不报丧,不穿孝,妥么?”

“远笛不是迂腐之人。”提起这个名字,济川再忍不住,一双热泪滚滚而下,“他若在天有灵,必要保这娘儿俩个平安。如今他们的平安比什么都重要!”

看着丈夫染血的双目,杜氏深吸口气,定了定神,道:“老爷放心,我必护着他们娘儿俩周全。事已至此,老爷只一心治好文家弟妹,总不能一直瞒着她。待她身子好了,一些事才好料理。”

济川狠狠点头,用力抹了脸上的泪水,杜氏又忙忙地服侍他换了衣裳,又怕自己才来又回去,恐许氏疑心,便嘱济川独自为许氏看诊。

因着正月里不动针线,黛秋便带了蓝桥扎了毽子往院子里玩耍。见济川出正房的门,便停下脚,笑道:“爸怎么这早晚就回来了?我只当爸还在铺子里。”

济川勉强含笑:“你们俩个好好玩一会子,可不许吵嘴。秋儿,这几天少往后院去,你文婶婶病弱,经不起吵。”

黛秋一手托了鸡毛毽子,又手拉了蓝桥,忙应声点头,谁知蓝桥仰头看着济川,又看看黛秋,认真地道:“姐姐对桥儿好,我们不吵嘴。”

一语逗笑了父女俩,济川方转身朝后院走去,心痛之情无以言表,他蹙紧了眉,一步一步走向黛秋原本的屋子。

婆子早传话给许氏,济川进门便见她起身站在床前。“你是病人,大可不必拘这些没要紧的礼。”济川说着取了药枕,许氏由着婆子扶她上床,用厚厚的靠枕让她歪着,白璧样的腕子轻搁在药枕上,济川静心秉气,切紧脉门。

“这些日子我自觉好多了。”许氏含笑向济川道,“我家老爷常说,萧家世代悬壶,医术超群,如今我也得见识,果然不凡。”

提起文籍,济川不由眉心缩紧,他勉强定了定神,又换另一只手。

“萧大哥哥是怎么了?我瞅着脸色不对。”许氏打量着济川。

“春寒蚀人,近几日铺子里抓药看诊的是比往常多些。”济川缓声道,“是有些疲乏,不碍的。”

“虽然这样,大哥哥还该保养自身才是。”许氏的声音仍有气无力,“你是大夫,大夫若病了,别人越发难了。”

济川手上微微一抖,怕许氏察觉,只得顺势收了手:“弟妹果然好多了,我再调一调方子,吃上几剂只怕就可大好了。”

“萧大哥哥的药总是很苦。”许氏含笑道,“我们老爷日常提起你们在军中的笑话总报怨。”

济川陪笑:“远笛最是个不爱吃苦的,也罢了,我调几味淳香味厚的温补之物,必不叫弟妹吃苦。”

许氏病中连笑也笑得不那么清爽,济川生怕露了马脚,并不敢与她多言,重写了方子递与婆子抓药,又安慰她两句,便告辞出门。

许氏始终面含笑意,目送他出了门,才低声向身边的婆子道:“我的桥儿在哪儿?烦你唤他来……”

这本是大人的事,可天将晚时,杜氏背着济川还是将文籍的死讯缓缓告知黛秋。文籍是萧家的大恩人,眼下蓝桥成了文家唯一根苗,杜氏一再叮嘱黛秋,务必顾好蓝桥,灯节的事再不能有。

这一夜,黛秋悄悄守在蓝桥床边,竟不曾合眼,失父失兄,蓝桥还这样小……黛秋轻握了他小小一只手,长长一声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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