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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

姐姐在,别怕

鸠尾下一寸、巨阙并左右一寸、百壮等六穴,行针不过半个时辰,萧济川已是满头大汗。所幸许氏缓了气,暂无性命之忧,只是身体太过虚弱,又昏睡过去。济川将一个小瓷瓶交与服侍的婆子:“千万小心看顾,待许夫人转醒,温水送服两丸,之后一日三服,不可错了时辰。打发小子往咱们柜上先抓药来,你找妥当人看着煎药。”

婆子亦知事情紧要,双手接了药,答应着安排服侍。

“我在这里照顾她吧。”杜氏低声道。彼时,伍儿已带了兵士往城外歇息,天一亮便要赶回北望山,方不能惊动了人。萧家人也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,原来订亲那日,萧济川喝多酒,算错了天干地支,只以为文家的儿子一个与女儿同岁,另一个比女儿大六岁,没想到,这个孩子竟是比黛秋小了整整六岁,是个才满七岁的孩童稚子。难怪文籍走时说要黛秋多等一等,又说要好好教导孩子。

以萧济川对文籍的了解,他必定认为萧家是舍不得独女早早出嫁,才故意选了幼子结亲。文籍对济川从不违命。这阴差阳错让萧家上下措手不及,黛秋和百花合力为蓝桥打水洗漱。一路舟车劳顿,六岁的孩子能有多少精力?十分支撑不住,身体一歪,靠在黛秋怀里睡着了。

此刻,萧济川也顾不上女婿年幼,与女儿不成匹配的事,据伍儿所说,北望山匪祸四起,各蕃台道府竟无力主持,守军疲于应付,死伤惨重,文籍与长子共赴沙场,他们的队伍被山匪伏击冲散。骆麟命伍儿无论如何送许氏和蓝桥回京时,文家父子仍无下落,生死未卜。

杜氏深知丈夫愁心,自己心里深觉蓝桥太小,不堪匹配,可事有缓急,总要大家平安了,再行计较。萧济川看看愁眉深锁的妻子,又看看睡在黛秋怀里的蓝桥,不由一声长叹:“这里安排得力的人服侍也罢了,家里上下还要你操持,还有……”济川说着,又看看蓝桥,“这孩子还需你看顾着。万一远笛那边有个一差二错,这孩子可就成了文家唯一的根苗。”

杜氏深深点头,又不放心地看向床上的许氏。“弟妹心疝之症已深,如今受了大惊惧……”济川咬一咬牙,轻声道,“身边断不可离人,挑勤快人服侍,一点不好也要来回我。”

杜氏双手握了丈夫的手,似要用掌心的温度传递些许力量与他:“老爷只管放心,我让福妈亲自带人守在这里。我带桥儿往咱们前院休息。文家与我们有再造之恩,我必定尽心尽力。”

济川欣慰地看向杜氏,二十多年的默契让夫妻俩无须多言,彼此心意具已了然。“妈,这孩子我来照看吧。”黛秋的声音虽小,却足以惊动父母,“妈要操持全家,爸要看着文婶婶,你们俩都够劳累的,我虽小,力量有限,到底也要分担一些才好。这孩子倒不认生,你们瞧他睡得多踏实,东厢原也收拾好了,预备了文家的孩子们住的,如今且安置他在里间,我和百花在外间。”

“这怎么行?你尚且只是个孩子,哪里有力量去照顾一个小孩子?”杜氏忙道:“他受惊吓,夜里哭闹你可怎么处?”

黛秋微微含笑,朝窗外努努嘴:“天都见白了,还有多长的夜?他若哭闹,我和百花会哄着他,妈只管放心。”

杜氏还要再说,萧济川拦道:“就这样行吧,快让孩子们都去歇下吧。”于是打发人用棉被严严地裹了蓝桥往东厢安置,杜氏又立逼着济川往前院休息,不养足精神,再不能好好看顾病人。

等安顿好一切,已鸡鸣了三遍。整整一夜,全家上下通不曾合眼,直闹得人人神疲。百花打着哈欠,铺开了外间炕上的被褥:“姑娘好歹歇歇吧。”说着,伸长了脖子朝里间炕上望去:“发生这样大事,难为这位小爷倒睡得到踏实。”忽然想起什么,百花缓缓看向黛秋,“姑娘,他……”

黛秋明知她意,也不欲多说,自盖了棉被,面向窗歪着,百花便合衣歪在她身后:“姑娘别担心,我常听老人们说,小女婿听话,大婆娘疼人……”

“没羞没臊,只管胡说!”黛秋闭目轻斥道,“是文叔叔和爸弄错了,等眼前的事过了,必是要分说清楚,退了这门亲的。”

百花似懂非懂:“姑娘说得也是,既是这样,姑娘做什么还劳这些心?不管叫个谁来吧,难道还看管不了这孩子?”

“他是文家的人。”黛秋缓缓睁开眼睛,仿佛隔着微有光亮的窗户纸,能看到窗外的天,“文叔叔是我们家的大恩人,我心里是感激的,能为文家的人做点事,我心里踏实。”

百花听着这话也有道理,待要再说什么,只觉舌根绵腻,一双眼皮重重合起。黛秋待她喘匀了气息,将身上的棉被分她一半,复又转回身摸出铁镜,攒心梅花的络子尚新,不想自己的“靠身”竟然是这样一个孩童,心里只暗暗祈求匪祸早尽了结,文家人都能平安归来,两家人安安稳稳的,也好退了这乌龙亲事。

黛秋心里盘算着,一阵倦意袭来,神思便有些迷糊,忽听里间有细碎地哭声。她忙披衣起身,也不顾叫醒百花,自下地趿鞋,急急跑进里间,只见蓝桥蜷在床角,用被子裹紧自己,抽抽噎噎,只不肯哭出声来。

黛秋此刻才意识到,自己并没有哄孩子的手段和经验,她蹲身坐在床边,看向缩成一小团的蓝桥。“你别怕。”黛秋缓声道,“这里是京城,那些坏人再不能来的,我叫萧黛秋,你呢?”

蓝桥一抽一噎地抬头,看向黛秋,半晌方道:“蓝桥……文蓝桥。”

黛秋一点一点蹭到蓝桥身边:“我十三岁,你呢?”

“七……岁。”蓝桥道。

“那我大,你得听我的。”黛秋伸手握了蓝桥的手,“我来问你,你是不是害怕?”

蓝桥一双大眼睛里闪着泪花,用力点头,黛秋又道:“既害怕,怎么不痛快地哭出来?”

“母亲说,不能麻烦别人。”蓝桥低声气道。

“这里并没有别人,这里是咱们家。”黛秋手上用了力气,紧紧握住孩子的手,“我是你姐姐,定是要护着你的。在这儿,你想哭、想笑,由着心性便好。只是什么都不必怕,在自个儿家里,有什么怕处?”

蓝桥缓缓抬头,隔着泪光看向黛秋。这个姐姐他虽没见过,但生得一双剪瞳目,一弯新月眉,面目亲和,笑意盈盈,让人莫名心安。他用力摸一把脸上的泪珠,忽然皱眉道:“母亲她……”

“我们萧家世代行医,有我父亲在,文婶婶自然平安。”黛秋笑道,“你不信,我带你去瞧她可好不好?”

蓝桥睁大了眼睛,黛秋忽然压低声音:“你要乖乖听话,咱们悄悄的,别惊动人。”

蓝桥抿着嘴唇点头,还挂着泪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。黛秋帮他穿戴整齐,严严地披了大毛斗篷,观音兜几乎盖住他整张脸。黛秋不是高门大户的小姐,却也是头一遭服侍人,她满意地将蓝桥上下打量一遍,并无不妥,便要向外走,手心忽然一热,低头看时,却是蓝桥拉了她的手。

“姐!”蓝桥抬头,剑眉如漆,虎目有光,乌黑明亮的眸子竟似含了满天星河。

黛秋微惊:“你唤什么?”

“姐,你比我大,我听你的。”蓝桥一字一句道。

黛秋笑向蓝桥,握紧他的手:“咱们走!”

百花一觉醒来,屋子里的姑娘和哥儿全不见了,吓得几乎不曾吐出一颗心,好容易在她姑娘的屋子廊檐下寻到了黛秋和蓝桥,姐儿俩正用小铲子团雪人玩儿。许氏尚未醒转,老婆子不肯让他们进屋打扰,蓝桥又不肯走,黛秋只能同他在院子里玩耍。

“姑娘仔细冻着,手套子也不带。”百花小声嗔怪,“那手佛冻得通红的,冻伤了可不是小事。”

蓝桥本玩儿的起兴,听百花这么说,才看到黛秋通红的双手,他忙丢一下铲子,双手握了黛秋的手,又是哈气,又是搓手。

黛秋看他认真搓手的样子,只觉好笑。百花也笑抿了嘴,往黛秋耳边悄声道:“原来这小郎君也是知冷知热的。”

黛秋狠瞪她一眼:“胡说什么!”

蓝桥尚不知觉,将黛秋的双手一边一只,夹在自己的腋下,黛秋忙缩手:“傻子,难道你是不怕冷的?”

蓝桥一把抓回黛秋的手,又塞回腋下,认真地道:“我不怕!”说得黛秋和百花都笑了,才要说话,只见一个婆子推门走出来:“姑娘,许夫人醒了。”黛秋听闻忙拉起蓝桥,飞跑进去……

许氏心疝病重,又兼受惊吓,萧济川每日行针,又为她下了丸剂两药并服的方子。虽然仍旧卧床,但性命暂保无虞。蓝桥、黛秋每日请安,遵了济川的嘱咐,也并不敢十分扰她休养。黛秋说话大方得体,对蓝桥十分照顾,许氏虽病卧在床上,见了黛秋也是越见越爱。

稚子童心,本就容易接近。不用几日,蓝桥便似一条小尾巴,整日跟在黛秋身边。连除夕夜守岁,也强撑着不睡,硬要陪着黛秋。

济川、杜氏、许氏惦记战事,又迟迟无消息传来,人人心事重重,除夕春节竟都草草过去。转眼便是元宵,杜氏十分不忍把个正月过成这样,便自作主,要带着孩子们往街市上逛灯去。萧济川也知妻子心意,但他无论如何不敢离开家,万一许氏病情有变,有他在总是安心些。

杜氏挑了最得力的家丁,并福妈、百花,憨三儿套车,娘儿几穿戴整齐便出了门。车厢很小,只杜氏一手拉着黛秋,一手拉着蓝桥在车里,其余人皆随行车后。杜氏也是头一朝这样细细打量蓝桥,年纪虽小,五官尚未长成,眉眼确很有文籍的样子,想起文籍的好处,杜氏心疼地握紧蓝桥的手,开口就是一声:“我的儿……”

黛秋知道母亲又要说些感激或是心疼的话,只是蓝桥年幼,说与他也未必听得懂,白白让孩子跟着难过,忙拿话岔开:“北望山偏僻,桥儿一准儿没见过这样热闹灯会,那里人多,你可拉紧了我,走丢了可不是玩儿的。”

蓝桥笑向黛秋点头:“桥儿一定不离开姐姐。”

杜氏笑道:“难为这孩子竟听你的话。”扭头看向女儿,“文家好教养,既是他都这样,他那哥哥也必是好的,我同你父亲商量了,等文家老爷来了,就同他说开了,将你许给他们大哥儿也是一样的。”

黛秋红了脸:“妈,没头没脑的说这些做什么……”

娘们儿三个说话间,车已经到了正街的街口,前面人流涌动,各铺面灯火通明,街市热闹非常,再不过不车马。憨三儿停了骡车,放下梯凳子,福妈同着百花忙上来扶人。先是杜氏,黛秋下车才站稳,便要回身抱孩子,谁知蓝桥竟稳稳地自下了车:“我是大人,不必姐姐事事操心了。”

黛秋看着眼前这六岁的“大人”,不由掩口嗤笑。百花在一旁打趣道:“是是……文小爷是大人,只是大人不兴走散的。”说着便要拉他的手。

谁知蓝桥一身,伸手拉住黛秋的斗篷:“我不会离开姐姐。”杜氏见状也不免好笑,只得由着他。

眼下虽然山河动荡,可皇城根儿下讨生活的人自来对时局有股子天生的不屑,今上还在,老佛爷还在,庚子年那么乱,后来还不是好好的。因此上仍旧该乐的乐,该玩的玩、有各家商号、商会、会馆出资扎灯,二龙戏珠也有,八仙过海也有,松鹤同春也有。个个惟妙惟肖,活灵活现,别具心思。更有卖把式技术,百物百货,无所不有。

蓝桥不曾见过这种热闹,直看得眼花缭乱。街市人流拥挤,走起来十分吃力,杜氏方走了半条街便力有不及,寻了处茶馆,想着带孩子们喝茶吃果子。几个人才行至茶馆门前,一个人飞似地从他们身后跑过,黛秋一个趔趄几乎扑倒,蓝桥忙地扶住她。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已经跑过两三丈,像是在急急地追什么。“什么人呀?怎么也不瞧着些?抢孝帽子也没这样快!”百花气道。

蓝桥也不管那大汉,也不管百花,只看向黛秋:“姐?”

黛秋抚了抚他头那顶百家锦的八合如意帽:“难为你这样小,竟还顾着我。”说着,只听前方一阵惊呼,方才那大汉竟重重地摔在地上,惊得周围人躲闪的躲闪,尖叫的尖叫。杜氏和福妈忙地护住孩子们。

一个身材欣长的少年,身着一袭破云青的斗篷,同一色的八合棉帽上镶一块油光水滑的翠玉帽正,衬得他肤白胜雪,眉眼修长,街市两侧花灯盈盈,彩光映得他一派逍遥气度,竟像是那画上走下来的小仙童。

黛秋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骆长风,更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功夫,只朝大汉胸前狠狠一脚,直踢得男人四脚朝天。长风几步上前,踩住大汉的一条胳膊。众人尚在惊慌之中,百花先指着地惊叫起来:“姑娘,那是你的钱袋子。”

黛秋顺着百花手指的方向,一眼看见自己年下才绣好的那“和合如意”的荷包正在男人的手掌里,因着胳膊吃痛,男人竟连手也合不上。

百花大着胆子,先一步抓起荷包,麻利地跑回来递还给黛秋,还朝贼人脸上狠狠啐一口。长风收回脚,冷冷看着地上的壮汉,声音清冷,完全不与他的年纪相配:“我听说,你们这个行当也有规矩,你正月里动手既犯了国法,又犯了行规,我是该把你交与官家,还是……。”少年瞥一眼街边的旗杆,“索性绑在那里,看看你们的行规会不会要了你的命。”

大汉忙救饶,长风却不为所动。杜氏忙上前:“罢了,罢了,大年下的,又没丢了什么,长风少爷费心了,且恕他这一遭,放他去吧。”

骆长风收回脚,直盯着大汉给杜氏磕了头,急急地跑了,才转身向杜氏深鞠一躬,脸上已是谦卑的笑意:“给萧家婶婶拜年,婶婶安好。”说着,眼锋扫到藏在母亲身后的黛秋,“给大姑娘拜年,大姑娘安好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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