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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一回拨柳阁,宋世樵就马上将龚大姊轻轻放在床上。

虽说龚大姊抱起来应该没有多重,但将她放到榻上的时候,宋世樵的腰绷得很紧生怕放重了。

宋世樵动作很麻利,在照顾病人上他很有经验。

他爹生病时,都是他床前床后的照顾着,洗澡、喂饭、按摩样样都做的顺手。年前他爹生病在床上躺了大半年,宋世樵照顾得很仔细,他爹身上干干净净,一点褥疮都没长。

龚大姊斜靠在床上,宋世樵将枕头垫在她腰后又麻利的给她盖好被子。宋世樵下意识把拱起来的被子掖到龚大姊身子底下以免凉风漏进去。

突然,他愣住了,这是一个年轻女子而不是他缠绵病榻的父亲。龚大姊也是一惊,可她完全没有力气说话,只能虚弱地看着宋世樵的举动。

她其实并不排斥,她知道宋世樵是个好人,虽然只认识几天,但这几天的饭菜一直都是他精心准备的。八宝豆腐、龙井虾仁、板栗烧肉,这些菜都是她未出阁时家里平时会安排的菜肴,五六年过去这些菜的味道她已经记不清了。

当年,一群不知名的人冲进她们县那一刻,他爹第一个冲上去想要理论。他们哪肯听这个老乡绅的封建理论,所以龚老爷被暴打,一月后就饮恨西北。龚家从此没落,龚大姊也被迫裹上小脚,嫁到吴家这个吃人的魔窟里来。

龚大姊眼泪止不住的落下来,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
“哎哟,碰到你脚了吧,我把你脚垫高一些好不好?”

龚大姊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,转悲为喜又笑开来:“你倒会照顾人。”

宋世樵轻轻苦笑一下:“之前在家照顾我爹,习惯了。”

龚大姊想他多待一会儿,又怕厨房的人说闲话,便问宋世樵:“你不上工吗?”

“刚刚去买了肉和点心,现在没什么事。”

“谢谢你。”刚刚她吃了双酿团,现在嘴里还留有红豆味呢。

“你喜欢我每天给你带。”

“你哪有钱?”

“买的点心多,老板送我一个。”宋世樵背过身去,害怕露馅。

“还有这样的规矩?这老板可真好。”

“是啊,可不是嘛?”宋世樵一说谎脸上的肌肉就会不自觉地提起来,非要用手揉了才能放松下去。

“少奶奶,您喝热茶。”他赶紧到了一杯热茶,希望龚大姊别再问了。

接茶的时候,龚大姊不小心碰到了宋世樵的手指,她的双手冷得像冰隔得老远宋世樵就感受到了一阵凉意。

“我手凉吧,冷着你了没?”

“没,你捂着吧。”

宋世樵一直站在床边,两人一时没话说了。

就在他犹豫要不要走时,龚大姊硬着头皮搭话:“我这可没这么多规矩,你要没事在这偷闲坐坐也行。”

宋世樵一听可以留在这,二话不说马上搬了个凳子坐了下来。

“还没问你,你从哪来的。”龚大姊想引着他说话,心里对他有一种莫名地好奇。

“厨房啊,我们不是刚在厨房摔倒的吗?”宋世樵看龚大姊愣着的样子,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,“哦,我就是绍兴旁边揽月村的,以前跟我爹杀猪呢。”

龚大姊很意外平时的宋世樵做事这么细致,人又高高瘦瘦的,一点都不像个杀猪匠。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这么说:“怪不得你做事这么麻利,处理糟货的手艺也这么好。”

“嗐,都是方师傅的手艺,我是个笨人只会切肉砍骨头。”宋世樵耳朵红红,低下头去看脚前面的地板。

龚大姊偏着头轻轻笑着打量他,看他什么时候装不下去。

果不其然,面前的小少年马上就解释起来:“真的,我爹才是老师傅。他不仅刀工厉害,他煮的面最香。我爹惯着我,每次吃完我爹煮的面碗里能剩小半碗猪油呢。村里的人都羡慕我家,他们吃不起多少猪油。”

“哦。那你爹还真挺疼你的。”龚大姊一听别人说起父亲,她心里就不好受,眼睛马上就垂下来。

只有宋世樵看不出来,还以为龚大姊嫌他话多。他马上又把话题抛给她:“你爹呢,你这么招人喜欢,你爹娘肯定都很疼你吧。”

龚大姊不愿接他的话茬儿,免得自己又得揭开那些尘封已久伤疤。

“你说笑话的吧,这个宅院里我招谁喜欢了?”

宋世樵突然被问住了,心里想了一圈但偏偏遗漏了自己。

“真的......真的真的,方师傅就说你文静识礼。我没骗你。”

龚大姊突然想起来老夫人经常骂老爷,不管多大年纪还像个小娃娃一样编谎骗家里。宋世樵也这样,紧张起来和小娃娃没什么区别。

她看宋世樵就要露馅儿,便作罢不为难他。

突然门外有人拍门:“快点出来拿药。”听声音应该就是之前来叫门的小丫头。这小丫头把药包重重地撂下就跑了,龚大姊他们在屋内还听见一声药包落地的闷响。

宋世樵跑去把药包捡进来,边走边就说:“这药怎么这么硬呢,捏都捏不动。”

“你打开看看吧。”龚大姊已经猜出七八分了,她的药大概被换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。

宋世樵一打开药包就气得大吼:“都是炭灰和石子,太欺负人了。”

“小声点,不吃也没事的。”刚刚来送药的人大概已经知道龚大姊单独和宋世樵在屋里说话,现在宋世樵的大吼若要被人听见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闲话。

龚大姊看看宋世樵,他正一个人对着窗子生闷气,两只手紧紧地捏成拳头顶在桌子上。

“你别生气了,我有事要拜托你。”

宋世樵转过身看着龚大姊,慢慢坐回凳子上。

“你有机会替我采一些扁柏回来吧。我喝了脚就能好。”

“真的?扁柏只是凉血消炎的,我小时候流鼻血才用这东西煮水喝。你别骗我。”宋世樵认认真真问她,怕她是为了平息自己的怒气乱说一通。

龚大姊点点头,一字一句郑重回答道:“真的。冬天屋里放着炉子,热起来脚要发炎,用点扁柏下下火。”

“你骗人,那你放脚之前脚上怎么就有这么多伤,还出血流脓呢。”

龚大姊突然没好气地答:“你不懂,你给我送来就是。”

宋世樵紧紧地盯着她,非从她嘴里问出缘由不可。

龚大姊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,叫他给自己续上一杯水便对他说起自己裹脚的始末。

原来这女子裹脚是极其残酷的事,小小的女孩子六岁上下就要请婆子来裹脚。有的人家趁孩子还小筋骨软,三四岁就给家里的女孩裹了脚;有的人家舍不得小孩子痛哭挣扎,非等到不能再拖了才给孩子裹上脚。

龚大姊就是后者这样的情况,她拖到九岁才裹脚。只因她爹死了,她妈只想守着她弟弟吃药便一狠心将她裹了脚卖到吴府里来。吴府子息单薄,就说要迎一个童养媳,给大老爷老夫人添喜气生儿子。

除了童养媳家世清白之外,还规定了许多道理。必须要湖南桃江美人窝七夕生的十岁左右的女孩,裹足要裹成菱角金莲足,又要体态轻盈,脾气娴静柔顺,女工针织样样都要好。

龚夫人买通了王春和媒婆帮着扯谎。像这样富贵人家娶个童养媳就是买个奴隶,看了画像八字,检查了身体,主人家结算定钱以后她就算是吴家的人了。

有一天晚上,龚大姊她妈用烫烫的水捂了她的脚。随后进来一个胖实的老婆子,这婆子什么话都不说,一屁股坐在龚大姊的床上,叫龚夫人紧紧勒住她女儿,趁人不注意就将龚大姊左脚的四个小指头齐齐掰向脚心。

龚大姊哭得像坟头的夜猫子叫,两个大人也没有停手。

龚夫人对她女儿说,现在省省力气,到跳疼的时候才有得她哭呢。小小的龚大姊哪懂得什么跳疼,一到深夜,果然疼得浑身抽动,两条腿不住地乱蹬,像要跳起来似的。

这还没完,过了几天那个婆子又来了,带了一包药和几片新瓦。她将龚大姊的脚放开,再次掰扯她的脚趾,直到筋骨断掉的声音清晰的传出来,又把她的脚掌和脚跟往脚心使劲挤,最后缠上脚,在袜子里放上药灰和碎瓦渣才结束。

九岁的小姑娘疼得晕过去好几次,她妈熬了参糖水给她灌下去才勉强有力气哭出声来。

隔天,龚大姊穿上垫着药渣的鞋袜在房间里走路,那个老婆子说定要把脚磨破了,等脚流血流脓烂了又好才算是最终定型。

宋世樵只听过裹脚痛苦,可哪里知道女孩子还要经历这么多的残害。他在椅子上垂头坐着紧紧咬着牙齿,两只眼睛大大的睁开,害怕泪水落下来丢人。

龚大姊看他这样,能为幼小的女孩落下泪来的大概只有他了吧,

“你该走了,再晚我就没饭吃了。”

宋世樵回过神来,眨眨眼站起身,也没看她一眼就自顾自地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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