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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靖沉默了。

如果海瑞是为了求名或是有人指使才上治安疏,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之。

如果海中砥是背后有人指使,他也能狠下心杀了。

可是他知道,海瑞和海中砥两人背后都没有人,他们之所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完全是出于他们的内心。

这一下就让嘉靖麻住了。

忠臣孝子!忠臣孝子!

最是天克皇帝啊。

凡是在意自己身后名的皇帝,莫不对忠臣孝子又爱又恨。

这种人打不得杀不得,一杀皇帝的名声就毁了。

更别说如今忠臣和孝子竟然出在一家,其中既有对君父之忠,又有对生父之孝,更是杀之不得。

嘉靖都能够想到,若是自己真拿不出正当理由却杀了海瑞父子,那么他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,比肩桀纣都是有可能的。

所以,现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,仅仅为了出口气,干脆一并杀了海瑞父子,还是控制自己的情绪,为身后名考虑退上一步呢?

这对于常常自比汉文帝且病情越来越重的嘉靖而言,从来就不是一个选择题。

嘉靖眉头紧皱,看着徐阶道:“外朝有多少人知道此事?”

“目前知道的不多。”徐阶回道:“可是等下了值,恐怕就会传的沸沸扬扬。”

他这话是在提醒嘉靖早做决定,别等到群情汹涌的时候再处理海中砥之事。

“朕……”嘉靖咬了咬牙,还是不愿意现在就放海瑞出狱,至少也得让他在狱里多过些苦日子,出出气才行,但海中砥之事不处理又不行,于是道:“朕,会派人私下里去告诉海瑞的儿子,就说朕没有杀他父亲之心。”

徐阶当即叩头:“陛下金口玉言,臣代海中砥谢过陛下!”

嘉靖冷哼了一声,不说话。

徐阶复又抬头说道:“不过光是口头传话,那小孺子未必会信,听闻海瑞家里穷,停职以来钱财也几乎用尽了,陛下莫不如赏赐些东西,稍作安抚?”

嘉靖想了想道:“罢了,就赐他银六十两,算是加倍补了海瑞停职以来的俸禄。”

“陛下天恩,想来海中砥得了赏赐后必铭感五内。”徐阶道。

嘉靖挥了挥手,示意徐阶赶紧滚蛋。

徐阶腿脚麻利地起身退出万寿宫,他看着刑部狱方向,微笑着想道:‘海瑞倒是生了个好儿子,若不是今日之事,恐怕陛下还在犹豫杀还是不杀他……’

当徐阶面带笑容地回到直庐时,一名内侍捧着个小盒子找到了仍在皇城下避雨的海中砥。

“你可是海主事之子,名中砥的?”内侍询问道。

海中砥应道:“是我。”

内侍挥了挥手,让聚在这边的侍卫散开,然后上前两步将盒子交到海中砥手里,低声道:“这是陛下赏你的,拿着它快快回家吧。”

海中砥接过盒子,手中一沉,猜到这里面装的是银子,于是“面露可怜”地看着内侍道:“我不要银子,我只要家父活着。”

说着将盒子推回给内侍,内侍哎哟了一声道:“你这小子,怎么这么糊涂啊,陛下都赏你东西了,你还怕令尊如何吗?快快回去,也许要不了多久你父就能出狱了。”

海中砥哪能不明白嘉靖的意思,此时只不过是立一个单纯孝子的人设罢了,他泪眼婆娑道:“当真吗?”

“当真,陛下金口玉言,难道会骗你这小孩子?”

海中砥擦了擦眼泪,抱着盒子道:“谢、谢陛下……”

内侍看了他这副可怜样,道:“唉,你也是个可怜人,回了家后好好的,财不露白,等令尊出了狱也就好过了。”

“知道的。”海中砥向内侍表达了感谢,又从他手中接过一把油纸伞,冒着雨抱着盒子往家里走去。

内侍站在檐下,看着大雨中独自蹒跚前行的小小的身影,摇摇头:“苦命人,都是苦命人哟~”说着转身回了重重关锁的庄严皇城。

海中砥撑着伞,艰难地走回家里,进了门,王弘诲送来的那名老仆连忙从海中砥手中接过盒子,道:“少爷你这是去哪儿了,今晨没见着你差点吓死俺了,俺打着伞到处寻你都寻不到。”

海中砥合起伞,将它倚在门边,看着不停叹气抱怨的老仆笑道:“没去哪儿,只是去皇城那儿走了走。”

老仆将盒子放在里屋的木桌子上,拿起一条巾帕为海中砥擦了擦衣服上溅到的雨水,道:“少爷你年纪还小,可不好到处走,要是遇见了拍花子,那真是遭了殃。

俺在侍奉王老爷前,就曾见过那些遭瘟的拍花子,他们把一些小童抓起来,割了舌头,除去腿脚,让他们沿街乞讨,看的俺是心凉啊。”

“我明白,以后不会随便乱走。”衣服擦干后,海瑞走到堂屋,给自己倒了碗热茶,“云叟你要一碗吗?”

老仆将巾帕拧干了放在一边,听得主人召唤,连道:“您放着,俺等会儿自己来倒就成。”

“不用这么拘束,我家里以往也就只有家父和我在,再有二名仆人理着琐事,人不多,相处起来都和亲友似的。”海中砥径直给他倒了碗茶,道:“如今你的身契也被王世叔送了过来,算是海家的人,就同我当亲人处着便好。”

云叟再三谢过,擦了擦手,捧着那碗热气腾腾的茶说道:“俺知道老爷和小少爷都是好的,可俺们下人总是要有点礼数,不然不成样子。”

海中砥笑道:“云叟你总能说出道理来,看来是个做管家的料。”

云叟乐呵呵地道:“那还得少爷您抬举。”

二人说着笑,却不知朝中百官此时都因海中砥之事躁动起来,包括一向清贵闲雅的翰林院,学士们皆私下里议论不停。

“听说今晨有人见到一孩童跪在皇城外哭泣,可是真事吗?”

“确是真事,据我所知,乃是海主事的儿子名叫海中砥的跪求陛下以子代父,要用自己的命换父亲海瑞的命。”

“海汝贤真是走了大运了,有如此孝顺的儿子,怎么我家那五、六个都是些混账。”

王弘诲本来坐在东厢理着书册,听到海瑞和海中砥两个名字,起身快步走出,靠过去问道:“诸君,我方才听你们说起海公,不知是发生了何事?”

听他询问,知晓内情的那人便从头说了一遍,王弘诲大为震惊,追问道:“那接下来如何了,中砥可是被抓了?”

那人道:“这倒没有,我只听闻好像有个内侍给了他什么东西,又耳语了数声,他就回家去了,至于海汝贤,现在仍在狱中,陛下似乎也没有赦免他的意思,反正此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。”

“中砥未曾出事就好。”王弘诲缓缓点头,忽然道:“我得去狱中看看海公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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