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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唔……”

月落西山,万籁俱寂。

修葺一新的苏林水榭在月色中沉寂。

南苑的烛火都熄了干净,尽头的厢房中却传来几声嘤咛。

房中衣衫环佩散落一地,榻上交叠着两个人影,一双大手拂开了汗湿的发丝,露出一张清丽的小脸,遍布薄红。

祝筝眼前涌入昏蒙蒙的光。

她有些喘不上气。

身上好像压着一块石板,又热又烫。她想把石块推开,可手却被什么桎梏住,推了两回,越来越气短。

唇齿间的滚烫蔓延至全身,直到四肢发软,半点推开的力气都没了。

鼻尖像在寒风中嗅到一股冷梅香气,清冽沁人。

她贪婪去嗅,那清香又逸散开来,什么也抓不住了。

失去意识前,脑子中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
那杯明知加了药的酒……不该一口喝完的。

天边破晓,水榭中晨雾散开,一轮红日映进湖水中。

祝筝是被噩梦吓醒的。

梦里燃着烈火,她在雪地里狂奔,身侧无边的黑旗幡动,厚雪染白了无尽的夜。

她一直跑,一直跑,可前路却好像越来越窄,越来越黑。

耳边被尖锐的铮鸣之音划破,一支长箭破空而来。

不过一瞬,锋利的寒芒从她心口刺穿,鲜红的血汩汩涌出。

意识猛然一震,梦境戛然而止。

祝筝紧皱着眉抬手,下意识捶了一把闷痛的心口,摸到的却是一片温热。

……她没穿寝衣。

猛然睁眼,入目是一片炫目的白,轻纱帷帐上缀着价值不菲的明珠,映着从窗缝漏入的晨光。

祝筝头疼欲裂,浑身酸胀,隔了好大一会儿,才记起了她在何处。

她原本是死了的。

那支御制的银箭呼啸而来,在她心口破开一个血淋淋的大洞。

一瞬间,像是极寒,又像是滚烫,疼痛尖锐到失声。

她仰面倒在雪地里,血慢慢地淌出来。淌到血凝成冰,淌到浑身枯干,淌到再也感觉不到疼。她又变的轻快,离开了自己的躯壳,像团云一样飘荡起来。

底下人群攒动,铁马重甲,密密麻麻,将她的尸体围在中央。

痛苦的嘶喊冲破夜色,有一个人拨开人群,跌跌撞撞地扑向她。

那是她云上月一般的阿姐,她好久未见的阿姐,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。

阿姐衣不蔽体,浑身沾满血污,跪伏在雪地里,抱着她的尸体仰天大恸。

阵前立着一匹高大的黑马,马背上一身黑甲的男人,发出几声古怪的诡笑,用长枪轻佻地指了指。

“诸位,且尽兴。”

话音落下,一群恶狼一样的兵痞围上来,瞬间淹没了雪地里纤细的人影。

祝筝发出凄厉的尖啸,却没人听得见。她冲向人群,撞在重重人影中,犹如厉鬼一样狰狞。

她以为自己会变成厉鬼。

她希望自己能变成厉鬼……

可是没有。

她化作了一缕孤魂,眼睁睁看着一切落入深渊。

看着祝家被满门抄斩,看着太子将姐姐囚进地牢,看着姐姐不堪受辱吞金自尽,看着太子登基做了新帝,大雍上下暴政如洗,民不聊生。

祝筝什么都做不了。

她落在阿姐小小的青冢前,连碰一碰那块碑都做不到。

日日夜夜,飘摇无居,她执意不肯往生,唯一念想,是同做了鬼的姐姐再见上一面。

可是也没有。

她曾听人说过,自尽的人神魂消散,不入轮回。

祝筝半句不肯信,就这样在世间游荡了十年。

直到她终于再也寻不动,在青草掩映的墓碑前蜷成一团。

“阿姐。”她轻声呢喃,“……我有些累了,靠着你睡一会儿。”

回忆起半生,仍觉出撕心裂肺般的痛楚,祝筝的心中像是填满了石头,重重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。

再睁开眼时,刺目的光涌进眼底……

身旁有个人正说着话。

“四**又贪睡,头发都滚散了,离茶诗酒会还有两个时辰,还要把发髻再重梳一遍呢……”

这声音是她的丫鬟,鸣翠。

祝筝神思恍惚,扑过去捏鸣翠的脸,直把她捏的连声喊痛。

“这是哪儿?地府吗?”

“四**!”鸣翠捂住她的嘴,“谨言慎行!这可不比在自家府中,水榭诗会是天家办的,到处都是了不得的耳朵呢!”

天家?诗会?祝筝环顾四周,古朴的香案上煮着一小壶茶,正翻着汩汩的水花。

这竟然......是在水榭揽月轩的茶阁里。

接下来两个时辰,祝筝花了半个时辰迷茫悚然,半个时辰悔恨痛哭,然后在鸣翠震惊的眼神里,抹干了满脸泪水,顶着一头睡的乱糟糟的头发,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,虔诚地拜了三拜。

一谢青天有眼,上苍垂怜。

二谢阎王宽容,没收走她这条孤魂。

三谢冥冥之中不知是哪位神仙相助,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。

水榭诗会,水榭诗会办在启平十四年。

距离被公仪休一箭穿心,还有两年的时间。

她记得的,前世因为方过完十九岁生辰,她缠着阿姐让她尝尝果酒,贪杯后几乎全程昏沉地睡了过去。

第二天醒来后,就听说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,说祝家三**祝清和温家的六公子温泊秋醉酒失态,一起在水榭过了夜。

祖母带着一群人,浩浩荡荡地围住温府的人,势要讨一个交代出来。

诗会本就挂着个“遇茶当饮,遇酒须倾。唯是雅正,诗酒之风”的名声,邀的都是些再清高不得的世家高门。

按理说,祝府这样除了钱什么都不剩的落魄门府本就够不着,是祖母塞了大把的金锞子才把她们姊妹二人弄进来。

来了却弄出这样的丑事……或是说,来了就是为了弄出这样的丑事……

毕竟盛京里哪个不知道,祝老夫人只要露面,三句话里必离不了为自己的两个孙**招婿。

一时间捕风捉影的谣言四起,免不了口诛笔伐。

几日后,温六公子不得不上门提亲,却又是一场闹剧。

因他提亲时,口口声声称自己心悦的不是祝三**祝清,却是祝四**祝筝。

这桩朝三暮四的婚事闹得沸沸扬扬。

成了是贻笑大方,不成是竹篮打水,如何收场的先按下不表,总之让本就声名狼藉的祝家,又一次沦为了坊间里好一段时间的轻浮笑谈。

祝筝前世活的愚钝,不知此时朝廷动荡,各门各府私下拉帮结派,力求自保。

很久以后,祝筝在困局中不能翻身时,从头回想,似乎就是从这一天开始,一切事由便在变坏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。

父亲战死,母亲投井,兄长横夭,婚约作废,姐姐失踪,祖母去世,家破人亡……

从前的,往后的,一环扣着一环,严丝合缝,让祝家在夺嫡兵变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,让全家上下都成为了阵前祭旗的亡魂。

重来一次,尚来不及做长远计划,水榭诗会上,她先从祖母那抢下了那杯酒。

既然温六公子口口声声说要的是她祝四,那这条路就由她来试罢。

这便是祝筝为什么会在这间房里醒来的始末。

她打点了许多,才混进南苑,把意识不清的自己送到了这张榻上。

祝筝抿了抿唇,眼里难掩凉意,倚着床栏坐起身,试图找回自己的衣裳。

她抬眼环视,先瞧见的是一件鹅黄色春裙,皱巴巴地挂在床尾。

那是为了赴宴,祖母特意嘱咐新给她做的。

春裙旁边,还挂着一件衣裳,同她的缠在一处。

那是一件绛紫色刻银的长袍,翻出的里襟上绣着雅致的重绣竹叶,银扣上錾刻着麒麟纹,折出一段浅淡的冷芒。

等等……

她记得清楚,那位温六公子,在诗会上穿的是一身月白青花的长衫。

明明不是地上这件绛紫衣袍……

祝筝怔在原地,想起是谁所属,顿觉五雷轰顶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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