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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雪路难行

雪落冬深,不大的庭院里银装素裹,萧济川是个最爱吟风弄雪的性子,便命人只清理涌路,其他各处只要“梨花”满地才好。黛秋和百花顺着墙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院走。“这雪下的倒好,回头你寻个簸箕,再找些米糠来,咱们往雪地里套小雀儿玩。”雪晃得人睁不开眼睛,黛秋仰面朝天,那经了大雪的天也是清澄碧蓝的,十分干净。

“姑娘只管玩儿,才福妈那话算白说了,倒连累我挨骂。”百花笑着抱怨,并没注意到黛秋停了脚。

忽然一个雪球从天而降,黛秋慌得向旁一躲,脚上一滑,“噗通”一声重重栽倒。“姑娘!”百花闻声回头,不由惊叫一声,忙要上前去扶。可她还没走两步,又一个雪团落下,正砸在她身前。

“谁这样促狭?往人家院子里丢这个!”百花大怒,也不顾去扶黛秋,转身几步跑至角门前,一把拉开,跳出去抓人。只见院墙外,一个少年公子身披墨狐裘斗篷,头戴风帽,唇红齿白,眉眼如画,正蹲在那雪地里团雪球。

百花一肚子气顿时泄去大半,这少年生得直如粉团捏的,白玉雕的,且穿着华丽,举止倜傥,与雪地相映成景,竟比她姑娘房里挂的踏雪寻梅图上的美人还好看。少年团好了雪球,起身还要扔,忽见角门前站着百花,不由停下手。

“你……你是谁家的小子,怎地往人家院子里扔雪玩?”百花勉强撑着怒气。那少年并不怯生,手捻着雪球,才要说什么,忽然朝百花身后明媚一笑。

这一笑直如冬日暖阳,晕了五彩斑斓的光芒,耀目刺眼。百花只觉双唇有些僵硬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“百花姐姐,这是国公府的长风少爷,快请安吧。”黛秋的声音响在耳边,人才从身后走上来,似叫醒了百花,知是骆家的少爷,百花忙地要行礼,却见骆长风几步走至跟前,朝她身后的黛秋左看看,右看看:“砸着你了?”

“家里就这么几个人,你特特地扔进去,难道是为了扰我父母吗?”黛秋掩口轻笑,退后一步,躲在百花身后。

长风亦含了笑:“我家小厮来送过几次东西,都被你家这丫头回了。其实我也并无他意,只是……想谢你。”

黛秋小声道:“我听家里人说,国公府送过谢礼来谢我父亲。你这病治得治不得原不与我相干,我也担不起这个‘谢’字,少爷贵体该保重些,这大冷的天,身边又没人跟着,快家去吧。”

“我如今往新学里读书去,天天路过这里。”长风笑道,“我昨儿也团雪丢进去,只没人瞧见。你今儿若不出来,我明儿是要丢的!”

黛秋探出半颗头,一双乌黑的眸子朝长风眨一眨,忍笑道:“少爷玩笑虽不打紧,也吓人一跳,如今我来了,你也谢了,往后可别再丢了,这天寒地冻,冰了手,受了凉也不是玩儿的。”说着缩回头,转身进了门。

百花忙不迭地跟进去,回身瞧了瞧长风还站在那里,于是笑关了门。长见只看着门发笑,忽想起什么,忙高一声:“下个月上元灯会你可来吗?”话一出口便自握了嘴,左右看看,因连日大雪,街上少有行人,更无人在意他,长风这才放下心,方觉握脸的手指冰凉,忙向怀里取暖。

萧济川的铺子离家不远,因着天气不好,没有大病的人是不会赶在这样的天儿抓药。坐堂先生吴仲友在内间屋里打着盹,小学徒凑在碳盆边取暖说话。济川在后堂翻着医书古籍,不时誊抄几句在纸上,细思一回,似觉古本记录有误,又翻另一本查看。

忽然,前面铺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,又传来吴仲友的说话声:“人手不足,实难出诊,况你家闺女所患并非急症,哪里连一时三刻也等不得。过两日雪去了,道路可行,你带她来就是了。”

女人说什么后堂听得不清,济川起身向前面走去。半路正与小伙计打个照面:“跟老爷回,来了个堂客请出诊。咱们铺子里不是宫里的派差,是不出诊的,况这天……”

济川不等小伙计说完,便进了铺子,正见一个略有年纪的女人正与吴仲友拉扯,学徒忙着拉开她。

“什么事?”济川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,学徒们整整齐齐站好,吴仲友也得以脱身,几步来到济川跟前:“大爷在这里正好,这女人……”

吴仲友话未说完,却被女人狠狠拉开,一个趔趄几乎不曾摔倒,女人双膝跪地,直挺挺地跪在济川面前:“求萧大爷超生,我家闺女的病……实不好出门来瞧,她已有了人家,开春就要发嫁了,眼下得了这个病……这是老天爷要我们一家人的命…………”女人说着又哭。

济川忙示意小学徒去扶女人,她却死活不肯起身。吴仲友凑上来,小声在济川耳边道:“大爷三思,我私心里想着,什么病不能出门瞧?别是那不闻之事,就算去了,诊出来要怎么跟人家说?姑娘的性命要不要?他们家的名声要不要?依我的主意,罢了,不掺和这麻烦事,可着四九城又不单咱们一家药铺医馆。”

“去叫憨三儿备车。”济川似没听见吴仲友的话,吩咐一个小学徒道,“去后堂把我的药箱拿来。”女人听闻便起了身,忙不迭地千恩万谢。

济川小声向吴仲友道:“若真是这样就更该去,你没听那姑娘开春要发嫁,他家里人早做决断也是成全一家子的名声。你守在这里,我去去就来。”

说话间,小学徒已经捧过药箱并一件大毛斗篷,眼巴巴地看着济川。向来先生出诊,是要有学徒背药箱的,一来那箱子有些重量,可免先生劳乏,二来跟去的人也得见世面,学些医道病理。济川很知他意,含笑拍拍他的肩:“外面天寒地冻,你们都没有避雪的皮袍子,仔细冻着,且铺子里吧,若无人时,多看看书,我回来是要问的。”

心事被洞穿,小学徒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,济川自背了药箱跟着女人出门去。女人家在外城,虽然有骡车,却也要走上一段路。

路上,济川方知女人姓段,夫家姓乔,夫妻俩原养下三个孩子,可天不养人,倒死了两个,如果这个女儿竟是他们唯一的孩子,今年十七岁了,小名叫春蕊。

春天的花芯儿,再娇嫩不过。济川含笑,果然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最疼女儿的。足行了两顿饭的工夫,骡车七拐八绕,终于在一处小院子前停下,灰墙灰瓦,一进门的影壁墙上雕着芝鹤同春的图案,虽是小门户,倒也是个安稳人家。

济川随段氏进了院,径直往春蕊姑娘的东厢房去。一个老婆子迎出来,一见段氏像得了救星:“奶奶可回来了,姑娘又要寻死上吊呢。”

段氏听了也不顾济川,小跑着进房去,片刻又是两个女人的痛哭声,只听段氏儿一声,肉一声的哭天抢地。济川不便进门,只得在雪地里站了。足站半柱香的工夫,冻得手脚发麻,段氏方抽抽噎噎地出来,请济川进房看诊。

房间里一片漆黑,厚重的帘子挡窗挡门,只有桌上两个灯台闪出些光亮。南炕挂了床幔子,哭泣之音有一声没一声的传出来。

济川抽抽鼻子,屋子里熏了浓浓的花合香,却仍能隐隐闻到一股臭味。段氏从幔子里拉出一只手,放在药枕上,用绢子垫了,济川方伸手切脉,不过片刻,又叫换一只手,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收了药枕,面上不由一松,虽然是个大症候,可总归与人名节无碍的,开口时便含了笑意:“姑娘前些日子着了风吧?鼻塞流涕,该有四五日的发热,也并不很严重。”

段氏一惊:“先生怎地知道?竟像是看到了一样,我们闺女是病了几日,但已经好了有些日子。”

济川点头道:“这就是了,初时伤风,风伤卫气,气闭而风不能泄,如今风强而气不能闭,则班点尽出,姑娘这是癞风之症。患病之人肌肉腐溃,发为痂癞,难怪姑娘不肯见人。只是你不知道,若这风始终不泄,卫气闭而不开,这癞自然是发出不来的,可营热内遏,脏腑蒸焚,只怕姑娘也省了寻死的力气,人早已不在这里了。所以福兮祸所依,祸兮福所至,老祖宗的话从来是不错的。”

济川说毕,只立于炕前,任凭段氏惊为天人地盯着自己。半晌,那厚帘幔子被缓缓掀起一角,一个披头散发的姑娘探出头来,她头顶有疮,满脸红疹成片,有的已经开始溃烂,看上去十分可怖。济川眉头都不皱一下,反上前一步,仔细瞧瞧春蕊姑娘的疮口,他进门闻到臭味,心中便已有所猜测,如今看这情形竟不算是最坏的结果。

“我如今这个样,即便好了,这张脸也不能要了。”春蕊一开口,眼泪就滑下来,“先生若要救我的命,就给我一剂毒药,让我不痛不苦地去了,也省去我出了门被夫家嫌弃,给爹妈丢人。”

“胡说!”段氏怒声道,“你若死了,岂不是要了我和你父亲的命!”

“父亲多少日子不来瞧我了?妈别骗我,我知道爸有了外室,大约那边也有孩子了,如今他丢下咱们娘儿们,原指望嫁了好人家,给妈争口气,眼下却成了累赘,何不就让我去了……”春蕊说着又哭,段氏十分忍耐不住,抱着女儿痛哭。

济川静静看着,方缓声道:“姑娘死都不怕,那自该不怕疼也不怕苦了。”

娘儿俩见这大夫脸上全无怜悯之色,春蕊还可,段氏不由怒从心起,才要说什么,却见济川并不理她,转身自开了药箱,取出文房四宝,就着外间屋的长条案写了方子,回身递与段氏。

只见上面写道是:“苏叶三钱,生姜三钱,甘草二钱,丹皮三钱,芍药三钱,地黄三钱,浓煎,热服,覆衣取汗。”

“若服了药还不出汗,就多多地用青萍煮水热熏。”济川说话间从药箱中掏出一个小纸包,道,“这是药引,先吃三剂,之后加老姜再服三剂,这药凉营泄热,久服败脾。姑娘孱弱,怕经不起,姜固脾阳,方不成害。”

“难道不用外敷散剂,以治疮口吗?我家闺女尚未出阁,不好伤了脸面。”段氏急地问道。

“既凉营泄热,自然去腐生肌,只是这过程有些疼痒。”济川的声音不惊不沉,十分入耳,说话间,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春蕊,“姑娘已是出阁的年纪,将来也会为人妻母,自该想想养育之恩,父亲既不才,姑娘就该为母亲争气才是,有寻死觅活的力气,实该忍了羞惭,扛下这痛痒,待癞痂褪尽便是新生。”说着转向段氏,“饮食务必清淡,把这帘幔子都撤掉吧,日头是万火之源,至阳至烈,能除一切邪祟,该多晒晒才好。”

济川说着裹紧斗篷,背起药箱,段氏方想起要给车马费,忙往身上掏荷包,谁知一只镯子递到她面前,竟是春蕊拿了枕边的首饰塞给母亲,她就着炕沿朝济川磕了头:“先生大医,若痊愈时,我必好好孝顺母亲,报答先生再造之恩。”

济川含笑看过去,若没了那些癞疮,眼前这姑娘着实算得上美人。段氏忙将手镯双手捧与济川:“萧大夫实在好脉息,又有慈悲心肠,若我们女孩儿大好了,必登门磕头,重金相谢!”

“这个贵重了,诊费自有定数,春蕊姑娘所患并非疑难杂症,无需重谢。”见济川十分不接,段氏只得取了一块银子交与他,又千恩万谢。

济川又嘱她道:“若有不好,差人往我那里送信去,我自会再来。至于姑娘的病症,医者自有医道,我必不会让这屋外之人知晓。”言毕方自出门。憨三儿等在大门外,早不耐烦。济川远远见他抱肩跺脚,忙快步过去:“这大冷的天,你不上车等着,只管在这里挨冻。若着凉吃药,又要嫌苦。”

憨三儿“嘿嘿”地笑两声,接过济川的药箱:“爷的车,我是把式。”

济川见他通红一张脸,手也冷得很,气叹一声:“上车去!我来赶!”

憨三儿抱紧鞭子,狠命摇头。济川一把扯过鞭子,故作生气:“再不听话,回去我就用针扎你的脚心!”

憨三儿听了脸色大变,飞似的跳上车,钻进车厢里,再不出来。原来之前他大病时,萧济川便用针灸之法开窍通经,吓得憨三儿至今不忘。

见他这憨态,济川不由笑着跳上车,微一扬鞭,那骡子闻听鞭响,忙地小跑起来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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