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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章

欲倩烟丝遮别路

杜氏转醒已是夜半三更了。正堂摆着萧济川的牌位,点点烛火不能顾到每一个角落,她就窝在光亮照不到的阴影里。黛秋和蓝桥守在她身边,低低啜泣。

杜氏想要说两句安慰他们的话,可嗓子干哑,根本说不出话来。她咬了咬牙,挣扎着要起来,许是躺得太久,手脚动了动,到底没能如愿。

“妈!”黛秋先称过烛台,才拉了母亲的手。

“不能动!”杜氏只剩下气声,哆哆嗦嗦地抬手指向烛台,白日里抄了家,房里的物件都被移走了,只剩经几件笨重家私,杜氏躺着的凉榻便是其中一件,祀品不入抄没之列,因此房内剩下的烛台便是济川牌位前的两支。

“父亲说过,对于医者,活人最大,他不会因为我动了烛台,便来怪我。”黛秋温言道,“妈只管躺着,这亮光就当是父亲在陪着咱们。”说话间,火尖竟闪出一团火花来,黛秋忙道,“妈快看,父亲同意了。”

杜氏明知道黛秋在宽慰自己,可怜女儿小小年纪,经了这样的事,还要有这样的坚强是,杜氏知道,自己也必要振作,不然,萧家和这两个孩子就都没有了。

“你们来!”杜氏用手肘撑起身子,蓝桥忙趴上榻,拱在杜氏身后:“婶婶病着,身子虚,就靠着桥儿坐坐吧。”

杜氏欣慰地笑笑,黛秋忙坐下,让母亲靠在自己身上。“你们都是懂事的孩子。”杜氏小声道,“如今咱们家虽败了,可人还在,有人才有图谋后路的本钱。你们可要记得。”

黛秋也不甚明白,为使母亲放心,忙地点头。“我只怕这事儿到了这步田地还不算完,无论发生什么,秋儿要记得,无认向谁说,桥儿都是你亲弟弟。桥儿也要记得,姐姐是你的亲姐姐,对谁也不能说错。”

蓝桥抬头看向黛秋,七岁的孩子虽不能明白很多事理,但也知道些人情,自来了这里,所有人都待他很好,他愿意将萧家的人当作亲人,可黛秋明明不是他的亲姐姐。

眼见黛秋暗暗朝自己递眼色,蓝桥忙道:“桥儿一定不会说错。”

“将来,不管发生什么事,你们必得相互扶持,我们一直陪着你们,看着你们重振萧家。”杜氏说着,紧紧拉住女儿的手,“为难你了,我在一日,是风是雨都会替你们挡着,只怕我……”

“妈不过是一时急火,没大碍的。”黛秋宽慰道,“他们知道咱们和国公府有些关系,方才还请了大夫来瞧,大夫说妈经了大悲大痛,身子虚弱也是该然的,只要宽宽心,静养几日,必会好起来的。方才给妈灌下的牛黄安宫,还是原来咱们铺子上的,看妈的精神,是十分得用的。”

蓝桥看向黛秋,明明没有大夫来过,药是黛秋求着兵头,从查抄的东西里捡出来的。

杜氏一手握了女儿,一手握了蓝桥,含了笑意,轻声道:“好孩子们,有你们如此,萧家会好起来……”正说着,只听门外有狱婆子的声音。

“这里不是贵人来的地界,快回吧。”

“这是奉恩辅国骆家大爷。我们骆家与萧家素有些交情,我家国公爷命大爷来探望。”

“德禄,别为难她们,给赏,打点果子,犒劳两位姑姑辛苦。”

又一阵人声物响,忽然有人轻门板:“萧家婶婶,黛秋妹妹,长风来了。”

黛秋忙安顿好母亲,几步奔至门前:“这早晚,大爷怎么来了?”

听到黛秋的声音,长风安心不少,小声道:“我来给你们送些使用家伙物件。方才交给那狱婆子,我给了银子,她们必会送去进。婶婶可安好?妹妹……可安好?”

“家母病了,方才转醒。”隔着门板,黛秋的声音不甚清楚,“白日里,我偷偷看他们抄家,倒像是抄检,像是在找什么,因此我有些疑惑,对了,白日里大爷说帮我们问个明白,如今可明白了?”

长风语塞,他是问了,然后并不能像在黛秋面前保证的那样,当面质问法部侍郎,虽然心里不愿意,却也不得不求助于贵宝这位舅爷。

谁知贵宝躲着不见,长风只得往他常耍乐的地界去寻,终于在斗鸡场堵到了他。若论文籍的事,他身死殉国,总是能以功抵过,萧家眷属断断不该有如此境遇。

贵宝才输了鸡,那铁头红将军气性极大,一时斗败,竟拼命撞向铁槛,撞得头破血流,看着是不中用了。贵宝输银子又死鸡,大为光火,正没个泄处,长风又咄咄逼人,恼得贵宝恼声道:“萧家的事,上有法部,下有典狱司、大理院,我一个小芝麻章京,你介着墙头儿丢块石头,准能砸着两个章京,我哪里有什么法子!小祖宗,我是你舅舅,不是你亲爹,不是你们骆家的奴才,什么事都跑来问我?那我问谁去?”

长风是国公府的儿子,袭爵承断是早晚的事,贵宝再不待见他,也从不敢有一句重话,如今被这样抢白,臊得他满脸通红,竟一时说不话来。

话全出口,贵宝也知言语有失,他那个嫡亲的姐姐生男是不指望了,万一将来……他多少还有依仗这位后外甥,于是缓了神色道:“我的儿,你是要接管咱们国公府的贵人,那起子没要紧的人理一理也罢了,难道真心结交他们?那你可是犯傻了!你瞧你父亲,说起来跟萧家也有过命的交情,这些年都不见亲近。从他封爵娶亲的那天起,你们骆家与萧家就不是一路人了。”

长风虽然已是舞象之年,可到底涉世不深,与父亲又不亲近,因此并不知骆麟身为皇亲贵婿,是故意疏远所有官员,“贵臣结党”是今上的大忌。

长风细品贵宝的话竟似有理,然而无论父亲怎样,他是断不能眼看着黛秋受难,便求着贵宝设法买通部司,最好将萧家的案子压下不提,放了萧家女眷孩子。

贵宝满口答应,然而长风走出斗鸡场又悄悄地折返回来,远远地看到贵宝在挑选雏鸡,挑得十分仔细,又与身边人说笑不止,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,别说长风,连他身边的德䘵也看出些门道。

“大爷,舅老爷怕是指望不上了。”德䘵在长风耳边小声道,“咱们走吧。”

“我……”长风低头盯着青石板地砖,半晌方收了心神,道,“我已经……托了人,妹妹只管放心,不过一场误会,典狱司查明后自会放了你们。”长风说着,忽挺胸抬头,仿佛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,“这些日子,妹妹可要照顾自己和婶婶。看守我打典了,不会为难你们,只管安心。”

黛秋重重换过一口气,再开口时,心里松快了不少:“多谢大爷费心,也这早晚了,夜里凉,大爷早回去吧。既是一场误会,日后自能相见,那时容秋儿磕头拜谢。”

长风一怔,他有心将真相和盘托出,然而动了动嘴,终归不敢:“那……妹妹早些安置,我可去了。”

下弦月孤冷,点点月光照不亮前路,长风缓缓走在萧家小小的园子里,影壁墙挡住了他的去路,似想挽留他对那房子里的人多一丝怜悯,长风回过头,正房门前白纱飘飘,似浸了三九天的寒冷,他忍不住一个哆嗦。

德䘵原在厢房打发婆子们吃果子喝酒,见他主子要走,便小跑着跟上去,提了明瓦灯笼引路。

“德䘵。”长风的声音没有少年的沙哑,反而透亮清脆,“无论花多少银子,打发人往北望山找国公爷,越快越好。”

德䘵一怔,随即点头道:“倒是个法子,只怕……”说话间,主仆两出了萧家,德䘵回望黑暗中的院子,“也罢了,死马当活马医,天一亮,奴才便寻人去。”

长风不再说话,由着德䘵将他扶上车,车轮碌碌,在寂静的夜里似能传出很远……

广渠门下,人声鼎沸,商客走贩络绎不绝。高高的箭楼上,少年迎逆风而立,雄黄色锦缎长袍被风吹起。北京城似一年四季都在刮风,从未停歇。

“大爷,他们走远了,您只管站着,仔细那掺了细沙的冷风刮脸。”德䘵站在长风身后。今天一早,他就得了消息。萧家人今日起解。因着是女眷孩子,不便重枷铁锁,只用牛皮绳一个接一个地栓成串。方才,德䘵分明看见,萧家的姑娘背家母亲出了城门,身后,还跟着那个六七岁的孩子。

他看到了,他主子自然也看到了,长风得了信儿飞马奔至萧家,谁知盖了法部正堂官印的封条死死贴在萧家的大门上,打听邻居才知道,萧家的奴才都充公发卖了,三位主人也被衙门的人拉走了。

长风马不停蹄的赶至广渠门,德䘵原以为他主子要跟黛秋姑娘告别,可直到看不见人,他们也没能见上一面。

“大爷,奴才多嘴一句,您也尽力了,谁知那派去找国公爷的蠢才,这会子还不回来。萧家人就起了长解,法部的大印盖了判书,好在只流三年,姑娘福大命大,一定会平安回来的。”

长风不语,他没脸见黛秋,这样默默地送别实非他所愿。此去一千五百里,且不论关外吉凶,这些老弱妇孺能不能活着走出山海关都未可知。心头似有一百根钢针直刺下去,痛得他几欲干呕,却流不出一滴眼泪……

“眼底风光留不住,和暖和香,又上雕鞍去。欲倩烟丝遮别路,垂杨那是相思树。惆怅玉颜成间阻,何事东风,不作繁华主。断带依然留乞句,斑骓一系无寻处……”不知哪里传来女孩儿的歌声,莺啼悦耳,婉转动听,如昆山玉碎。那词藻落在长风耳朵里,似被刺破心事,他腿一软,几乎跌倒。德䘵眼疾手快,一把扶上去,长风双目微抖,泪珠只是一颗一颗缓缓滑下,却掩不住万千悲痛。

“大爷,这冷风地里,一两个时辰站着,您这金尊玉贵的如何禁得住?回吧!”德䘵半劝半拉。终于将长风扶下箭楼。

“欲倩烟丝遮别路,垂杨那是相思树。惆怅玉颜成间阻……”曲调悠悠,似能圈住每个过客的心。长风寻着声音,竟行至一处姹紫嫣红的地界。二层小楼高悬一匾“绾妆楼”。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一袭红衣如火,她手扶二楼栏杆,唱得怡然自得,引得过往行人驻足。长风抬头呆呆望着,这女孩子唱得实在好听,他却在歌声中听出无尽悲伤,那是不能示人的悲伤,长风感同身受。

“德䘵。”长风缓缓低下头,“去问问鸨母,多少银子,我要买下她。”

德䘵只以为自己听错了,惊讶地转向长风:“大爷,就算这姑娘是个卖艺的,国公爷如何肯让她进门?绾妆馆是什么地界?国公爷还不打折大爷的腿。爷要喜欢,花几个钱,请姑娘说两句话倒使得。”

“谁说我要带她进府?”长风说着转身离开,“你去跟鸨母说,我要给这姑娘赎身,还她身契,脱去妓籍,多少银子都使得……”话音未落,人已经走远,只把摸不着头脑的德䘵丢在原地……

汗水一滴一滴从黛秋的脖颈流至前襟。“秋儿,罢了!”杜氏的声音极低,若不是她伏在黛秋背上,连黛秋也不能听见,“让我自己走吧,走到哪儿算哪儿,左不过是一条命……”

“妈,别泄气。”黛秋喘着粗气,咬牙将母亲再往上担了担,“只要我有一口气,就一定背您到尚阳。”

“尚阳堡”,黛秋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界。远在关外,距京城一千五百里。老解差说,没几个犯人能活着走到那。自从那晚之后,黛秋再没见到长风,他明明答应过她,会救他们出去,可是……

黛秋顾不上难过,因为那晚之后,她再没见到的人也多,百花、福妈、憨三,家里的下人会被带走了,后来又有一起子兵丁将不大的萧家里里外外搜了个遍,除了灵堂,其他物件都搬走了。黛秋总觉得他们在找什么,却又不知是什么。女眷是不搜身的,首饰头面也许戴着,可黛秋一个闺阁女孩子,身上的饰物有限,杜氏的早被狱婆子、兵士、差官以各种名义讹去了。

杜氏的病一日重似一日,无医无药,黛秋每每偷偷垂泪,她一个世代医家的孩子,竟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。倒是蓝桥摘下自己衣襟上挂着的照病镜,塞在杜氏手里,稚声稚气地道:“大娘,父亲说,这是照病镜,用它一照,人的病就好了,桥儿很好,不用这个,给大娘用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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