厌春光

江琬假装没看见谢时渊手心的字，扭首吩咐医馆的小学徒去拿缝衣针、针线。

“江大夫，没有人需要缝伤口啊。”小学徒不解地问。

江琬将手帕盖住五九扭曲可怖的面孔，轻言解释：“我要用缝衣针把他的身体缝起来，至少让他完整地离开。”

其他人离得远尚且看不清，唯有江琬和谢时渊清楚地看到，衣衫之下五九的身份已然四分五裂。浓重的血腥味将两人笼罩，同时心头也蒙上了不可磨灭的阴影。

屏风后，江琬耗费了半天光景才勉强将五九的尸身缝补好。身上的粉衫早就被鲜血浸透，她脚下一软身体往后倒去，却意外地倒进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
她费力地睁开眼，看不清楚面前人的容貌便累晕了过去。

等再醒过来，安神宁心的檀香萦绕。

“你醒了？”

听见细微的声音，谢时渊绕过堆满案卷的书桌又疾步走到床榻前，见江琬一脸警惕便止步三尺之外：“你身上的衣裳是你那丫鬟换的，她刚离开。”

江琬低头一看，果然自己身上换了身浅松绿色的衣衫，看上去还有几分眼熟。“五九的尸身……”

“已经封棺送还他家中，他家里只剩下瞎眼的母亲和怀胎七月的妻子。大理寺会接手办理他的身后事，他的家人也会得到妥善的安置。”谢时渊声音微哑，眉眼染上了浓重的疲惫，“江琬，多谢你当时替我做决定，否则他就白死了。”

五九和其他人不一样，他从小就跟在谢时渊身边，两人情同兄弟。

“小时候他胆子很小，遇到危险却又总是先保护我。十二岁时外出打猎我们意外遇到刚产崽的母熊，五九豁出命替我挡下那一爪。起初我是不愿让他加入大理寺，京城波谲云诡容不下他这个胆小鬼。”

可后来五九还是入职了大理寺，甚至成了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暗卫。

最后就变成了棺中的故人。

江琬从谢时渊眼底看到闪烁，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。她从床榻上起身缓步走到谢时渊身边，轻声道：“他有没有白死，取决于你是否能对你祖父下手。”

谢时渊闻言，便知道她看见了五九写在自己手心的字。他摊开手，手心的血字有些模糊，却依旧看得清“老公爷”三字。

“这事与你们江家也有关系，当日你继母放印子钱害死人一事暴露，你父亲为了掩家丑，将他手上的证据交给我，查的就是宗室私售皇田一事。如今只要找到我祖父藏起来的账本，就可以将他和那些蛀虫似的宗室一网打尽。”

“也算是，给五九一个交代。”

江琬在医馆耽搁太久，离开前将马车上剩下的半匣子糖留给了谢时渊。

“虽然糖本就是你送的，想必谢大人应该不介意阿琬借花献佛。开州的姜糖味道很好，谢大人可以多尝尝。”江琬一开始就猜到，和阳郡主不是心细如发的人，只有手眼通天的大理寺卿谢时渊才能查到她外家在开州，又大费周章地寻来姜糖。

车帘落下，马车噔噔离开。

谢时渊望着远去的马车，捡出匣子里的姜糖送入嘴中，初入口有些辣有些涩，到最后才尝出甜味来。

他有些不是滋味。

金碧辉煌的大殿内，本一脸严肃的宣文帝听闻谢时渊来了，立刻换上笑颜乐呵呵地看着他健步如飞地从殿外走来，“我们大理寺卿谢大人这是又查到什么大案，眉头皱得都快能夹死苍蝇了。”

宣文帝放下堆满桌子的奏折，携谢时渊去了做书室用的甘露殿。龙涎香与碧螺春的茶香交织，谢时渊的眉头终于松了下来。

“陛下，宗室私售皇田一案终于有了眉目，这本账本上记录了每一笔皇田的买卖，背后主使正是臣的祖父谢海。”

宣文帝翻阅账本后嘴角一沉，问：“单凭你祖父，就能使唤得动这些个宗室叔伯？”这账本中可有好几位辈分不低的宗室，他们怎么会看得上如今连国公都不是的谢海。

“陛下果然英明，这本账本是伪造的，祖父他不过是个被抛出来的弃子。如今虽有细微线索，但没有足够的证据揪住真正的主谋。”

“这么说你有怀疑的人选，是谁？”宣文帝沉声问。

谢时渊抬头，神色复杂道：“如今留在京城的裕王、骆王，还有二皇子都有可能。”

裕王便是和阳郡主的亲父，他向来浪荡不羁，像是会做这种糊涂事的人。骆王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弟弟，宣文帝都要喊他一森*晚*整*理.声王叔。骆王好赌，这些年确实把先帝赏赐的田宅输了个一干二净。

若说裕王和骆王都有极大可能是私售皇田的主谋，二皇子却不大可能。

“渊儿，你是知道朕属意立老二当太子，将来要他继承大统的。”宣文帝面若冰霜，连带着望向谢时渊的眼神都夹杂着不满，“你且说，为何怀疑老二？”

谢时渊自小由宣文帝抚养十分亲近，此时若换了旁人只怕手脚早就犯哆嗦，可他依旧神色如常。

“二皇子妃的亲弟几月前娶了谢倾妻子的侄女。”谢倾是谢海的庶子，也是谢时渊的二叔。

“如此小事你就怀疑老二。谢时渊你身为大理寺卿，应该知道猜忌皇子是多大的罪！”宣文帝啪地将手里的茶杯摔在桌子上，龙威骇人。

谢时渊始终不卑不亢，那双漆黑的眸子依旧未起半点波澜。“陛下，食君之禄、忠君之事，臣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有嫌疑的人。”

甘露殿内气氛僵持得仿佛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。

宣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，神色骄傲地指着谢时渊：“你啊你，和你父亲果然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，一样的刚正不阿。朕明白了，你想怎么去试探他们就去吧，只不过别大张旗鼓，省得以后寒了他们的心。”

谢时渊扬起若有若无的笑，眼底一下子就亮了。“谢陛下。”

宣文帝瞧谢时渊身姿如松，想为他拉红线的心思突然又活泛起来，可话还没出口，脑中突然散开一阵剧痛，痛意快速席卷全身。

见宣文帝面色扭曲地从椅子上摔落，谢时渊飞身扑过去搀扶住他，同时大喊：“姚公公，快喊御医！”